天窗
from 挖煤矿场
全世界一次性捉弄的人最多的人的故事。
第一章
给我看卷宗的时间不多，午餐时，我拼命地吸溜着还烫嘴的杯面，一边匆匆扫读装订起来的案卷：仙水洁，男，二十六岁，从十四岁开始就频繁出入少年犯看守所，主要的罪行是抢劫和入室盗窃。 十四岁之前，他就屡有犯罪行为，但因年纪太小，当地警方以口头教育为主。 十四岁时，仙水洁在商场里用棒球棍打碎橱窗欲抢夺样品时第一次被捕，因是初犯，虽然性质可以定为抢劫，但还是从轻发落，以盗窃罪判处行为矫正半年。半年后，规范期还没过，他又偷偷潜到别的城市，半夜两点左右，在一家高级餐厅里试图撬开收银台保险柜，刚好被半夜里失眠过来巡视的店老板当场抓获，这一次的法官认为他有主观故意情节，顶格判了五年，后因其在监狱内表现良好，减刑到三年出头，成年的十八岁生日是在监狱中度过的。十八岁以后…… 我腾出一只手来翻页，同时用力地吸着面。今天山田小姐不在，所以我也没必要太顾及形象。这时候，左京警官嘭地一声把门推开了，门板在墙壁上反弹，发出很大的声音。我浑身一哆嗦，眼睁睁地瞧着一粒油星在空中飞行，降落在洁白的卷宗上。 左京警官冲我嚷嚷着说： “喂，伊藤！证人找到了，你去把她带回来。“ 虽然警官说话粗声粗气，但我知道他并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或者说，他并不是对我有什么特别的意见。警官对所有人都很粗暴，来到爱媛县上浮穴郡久万高原町的这所警局实习已经半年多了，我早就习惯了警官这恶鬼一样的作风。不。他根本就是恶鬼。 我忙不迭地答应着，赶快把东西收起来，以免他看到我弄脏了卷宗。要趁他没发现前赶快打印好新的纸页，重新装订进去才行。在警官背着手大步赶来踹我之前，我一下子从塑料板凳上跳了起来，将笔记本和卷宗胡乱夹在腋下，对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前辈，那么我去了。” “滚吧！” 带着前辈的亲切问候，我出门了。把地址抄在笔记本上，出门——然后到街角去等电车。实习警员一般没有用公车的权利，我已经习惯了搭电车去办不着急的事情。这个点车上没什么人。我坐定以后，再一次翻开卷宗。 中学生的年龄段，仙水洁差不多是在少年犯监狱里度过的。十七岁时，因为地震毁坏了他所在的高知县少年行为矫正所的部分设施，当地把该设施内的所有犯人全部就近押送临县的普通监狱，那所监狱完全不具备少年犯行为矫正的资质，在那个监狱长的手底下，每年都有十几名犯人丧生，但县公署对这种情况不管不顾。大概是那种浪费纳税人钱财的渣滓死掉比较好的情绪作祟吧。左京警官就经常发表这类言论。少年犯们被当作普通犯人接收，具体的名单未知。仙水洁在狱中倒是表现良好，减刑两年，可就在刑满释放的前夕，仙水洁越狱了，此后流窜在东京一带，始终没有被捉到。 这真是个奇怪的人物。还有一件趣事：在监狱里，他就阅读了大量法律书籍（作为一种教化手段而采购的，其实那所监狱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图书室），出狱后试图报考法律学院，似乎是落榜了，去考试的那一次，他险些被蹲守的警方抓到。大家就这样玩着躲藏追捕的游戏，如是七年，直到一个月前深夜，仙水洁在本县一户人家家中行窃，再度被捕。 我注意到自己已经盯着那纸页上的油点子看了很久，回过神来以后，赶快坐直身子，朝车窗外张望。所幸并未坐过站。 我在意的是左京警官交给我的这项任务，还有他的措辞。“把证人带回来”。越狱事件，除了狱警之外，哪里会有什么证人？ 如果说，他在逃跑过程中曾被人目击到，也不太可能。仙水洁是在深夜越狱的，似乎是直接翻越后山逃跑，黑夜、深山，被人碰上的概率甚低。我们的警局后面是大片未开发的原始丛林，在翻越铁丝网逃入山中之后，仙水洁至今是否仍在森林中转悠呢？ 越狱并死在森林中的犯人至今并不是没有，仔细想想，那片森林是比监狱更可怕的存在。我觉得与其试图抓住他，倒不如现在赶快到山里给他收尸比较好。但是警官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吧。 二十分钟后，我知道为什么要把证人“带回来”了。 那是镇子边缘的一家餐馆，屋里很暗，即使在白天也开着灯，落在三合板制成的桌面上的吊灯的倒影好像一个空碗，让上面的油渍更加明显了。 餐馆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站着，围着牛仔裤改成的脏围裙，大约有五十多岁，可能是餐馆的女老板吧。另一个是背对我坐着，背很直，听到我进来的动静也一动不动。 女老板见到警察连话也不会说了，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欢迎光临。” 然后要倒茶给我喝，我说： “不用了，大妈，是您报警的吗？” 女老板搓了搓沾满面粉的手，那些面粉深深嵌在她双手皱纹的缝隙里。她用为难的神色看着坐着的那个女人： “是啊……她……这孩子今天一早就……” 我于是低头看了看那女人，她看上去总有个二十多岁了，说不定年纪比我大，但神情中有种特别的气质，非常……稚嫩。就像她第一天来到世上一样。 她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色棉布裙子，两手交握，放在膝上，而且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在警察面前，这种姿态可是过于安详了。 我半跪下来，认真地又问了一次： “小姐，请问能配合我们到警局去一趟吗？您可能目击了犯人逃离。” 她还是一动也不动，两眼虽然睁着，但好像梦游一样，不管她在看什么，反正不是看我。 女老板尴尬地开口： “警察先生……这孩子好像不会说话。” 我回头看着她，她又点了点头。 “不仅不会说话，而且可能也看不见、听不见。” 原来如此，聋子基本上都是哑巴，因为听不见声音，很难学会说话。但要同时看不见的话就太可怜了，这样连文字都无法学习，长到这么大，会很孤独吧。 我问女老板： “既然如此，请问您是怎么知道她可能目击了逃犯的呢？” “逃犯？” 女老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而且左右张望着，好像那两面挂着廉价青苹果挂钟和年历的逼仄墙壁会突然张开一道口子，钻出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似的。 “我不知道啊，我清早起来开店，为附近工地上的各位准备盒饭，干了很久之后，因为我的腰不好，觉得很累，就走到外面去放松。这时候，看到她在那边的山坡上徘徊。起初我以为是动物，后来发现是人，就把她领到店里来，问她家在哪里，为什么在那片树林里，但发现这孩子有点问题，所以我只好打电话给警察。” 原来如此，只是根据她曾出现在森林里就判断可能目击到了犯人吗？真不愧是左京警官能做出的武断揣测。 “那这孩子……” “我得把她带走，之后就不用您费心了，有点事要问这位小姐，问完之后，我们会负责帮她找到家人的。” “那就好。” 女老板明显松了口气，然后终于说了句有用的：“她是认字的，写字在她手心里的话，她会回答。” 怎么个回答法？如果同样写字在我手心里的话，我可不保证能辨认出来。我姑且算是视觉动物啊。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我轻轻地碰了碰女人的手，一瞬间仿佛触电似的；这可不是因为我是处男啊。我绝不承认。然后她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我大胆了些，把手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她终于微笑起来，回握了我的手。 Yes！第一步很成功嘛。 我绕到她身边，弯下腰来，轻轻地在她的手掌上写字。 ——我是警察。……来帮助你的人。 她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Nana。 ——娜娜小姐，你为什么会在森林里？ ——森林？ 大意了，一个看不见也听不见的人，怎么会明白森林是什么？ ——可以跟我走吗？要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其实我很怀疑她到底听懂了没有。这种毫不反抗的姿态，让我感到一阵凄凉。对我来说，搞清楚一个又聋又哑的人为什么会在清晨出现在森林边缘，还有她的安危，是一件比抓到仙水洁更重要和迫切的事。 “来吧。起来，我们走了。” 我说着，想起她听不见，就用两手把她扶起来，然后才重新抓起刚才放在桌上的笔记本，向女老板道了别，她鞠躬送我们出门。 为了照顾娜娜小姐，我自掏腰包搭计程车回了警局，结果那天晚上就没回成宿舍，为了娜娜的事，整个晚上都耗上了，干脆就跟值班的同事换了班。一到晚上，这儿就孤寂得吓人，一点声音都没有，一旦离开办公室，在外面的院子里，夜晚像沥青一样的又黑又黏。娜娜一直安静地坐在我指给她的那把椅子上。 半夜十二点左右，我们已经开发出了更高效的交流方式。原来她有一部特制的手机，特别的地方在于有一个复位键，确保每一次使用都从最初开始，那就可以完全靠记忆操作了。教会她用这手机的人真是煞费苦心。因为我不习惯在掌心写字的方式，明眼人总不如她触感敏锐，她就用这手机打字给我看。 我问她： “娜娜小姐，是谁给你这部手机的？” “是树。” “树？是你的家人吗？” 她不太能理解家人的含义，我只好换个问法： “树对你很好吧？” “嗯。” “他现在上哪儿去了？为什么留下你一个人？” 娜娜陷入了长久的思索。看样子她实在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样对我断断续续地、艰难地叙述：很长很长的时间，眩晕……晃悠。后来终于停下了。有人拉她的手，带她到棉花堆里去…… 得亏我在大学时的爱好是写奇幻小说。长时间晃悠的应该是车；棉花堆，大概是铺满落叶和腐殖质的树林吧。单论走在树林里的感觉的话，确实有点像棉花。 “那个带你到棉花堆里去的人，是树吗？” 娜娜努力地回忆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摇头代表“不是”呢，还是“不知道”呢？真费解。 棉花堆里很冷。后来人不见了，她就自己走啊，走啊。摸摸索索地走。但是，并不是乱走的——娜娜向我传授着经验：因为感受到了风的流向，所以向着感觉更开阔的地方走，后来那个方向有点热热的，她知道那叫太阳，所以就朝着太阳走。后来，又有人拉她的手了。 听她说了这些，我也感到脸上热热的，一阵岩浆似的热流直冲头顶。 这种事情，我在特别教育所见得多了。因为觉得有残疾的孩子拖累了自己，所以把他们带到荒郊野岭去扔掉。要不是娜娜运气好，绝对会就这样静静地死在树林里了吧。 她能平安活到这么大，整洁干净，黑色短发非常柔软，散发着清爽的香气，还通语言，大概是因为那个叫“树”的保护者，那个人为什么不在呢？ “我想和树联络，你有什么办法吗？” 娜娜把她的手机递给我。 按键上是凸起的盲文，但也可以当成普通手机来使用。我点进通讯录。一般来说，会把自己的号码设置成数字快捷键方便拨打才对。这手机很旧了，是老款的诺基亚，大概十年前我也用过这种型号。通讯录里什么都没有。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敢肯定。一定是被把她扔掉的人给删掉了。 我把手机还给娜娜，刚要和她说话，座机就炸雷也似地响了起来。这个点儿，不用说，肯定是左京警官。 果然兜头就被他骂了一顿，我已经学会了把这番话翻译成亲切问候。左京警官真是个热情的人啊。然后他问我证人找到没，问出点什么了没有。 我抓着话筒，侧身看着灯下的娜娜。灯光勾勒出的她的剪影，让人感到凄苦非常。 “警官，这位证人有残疾，是侥幸从森林里生还的，她被发现的地方和仙水逃跑的推测路线又有很大偏差，我觉得……” 左京警官二话没说就把电话挂了。太好了，他太生气以至于忘记先骂我一顿再挂了啊。 真难以想象，世界上还有另外四个像左京警官一样的人——他说自己家里是五兄弟——这不是就像五颗投到日本本土的炸弹一样吗？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家里的三子，大概是去年年底，庆功宴上，左京警官喝醉了，就开始辱骂“那个臭小子”。一开始大家以为他是在骂我，因为我是唯一的实习生。后来才断断续续地听出来他好像是在骂自己的弟弟，在家中排行老三的某人。据说左京警官的其他兄弟，包括他自己，都是公职人员，只有这个三弟非常不像样，十九岁时就人间蒸发了，只是偶尔能得到一些碎片的讯息，知道他还活着。有时候他会向这个弟弟借钱，对方不知道干的什么勾当，似乎很有钱。 我叹口气，把电话搁下，回到娜娜身边。这个晚上，我只想陪着她，然后看看怎么给她找个去处，最好是还能联系上那个叫树的人。但仙水的事也不能放着不管。我按一般流程，尽量取得了她对昨晚经历的口供，但如预想般的，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她不过是不停地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地走啊走而已。是啊，她甚至可能和仙水洁打过照面却对此一无所知，究竟怎样，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把口供誊录完毕以后，我又开始以一种闲谈般的口气，问娜娜： “娜娜小姐今年有多大年纪呢？” 她说她不知道。好吧。 “娜娜小姐很幸运呢，你知道吗？你可是从一片原始森林里生还的。很了不起。” 她问我原始森林是什么，我努力过了，但她好像将之理解为会吃人的棉花堆。对不起，叫做树的先生，如果还能联系上你，这个认知错误就请你慢慢解决了。 后来她又说： “啊，是妖怪住的地方吗？” “这么说也行……很多神话里妖怪都是住在森林里的。” 她兴高采烈地说： “我知道，树也是妖怪。” “你为什么把树称为妖怪呢？他不是你可以信任的人吗？” “树就是妖怪呀。” 娜娜的神情堪称天真无邪。难道“妖怪”这个名词在她的认知中和常人不同？或许是两人间开的玩笑？如果她和树是情人关系的话。 “娜娜小姐，你所说的妖怪是什么？” 她又一次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的手非常之冰冷，但也非常之有力，不像一个柔弱的女人。不过残疾人的许多事情都依赖双手完成，比一般人有力是很正常的。 “我们可以这样。”她微笑着告诉我：“妖怪不能这样。” 剧本怎么好像往什么深山怪谈转变了呢？ “那……树呢？树的话……” “树的话可以这样，因为树是大妖怪啊。” 她在说什么？幽灵没有实体但人有实体可是强大的幽灵依然可以有实体……之类的吗？ 我咽了口唾沫。 “那么，为什么树没有保护你呢？放任你被……被扔在……” “我不知道。” 娜娜低下头去。一缕黑色的发丝落在了她的眼前。 “我真的不知道。一定是因为爸爸妈妈讨厌我吧。因为我杀死了妖怪，所以他们讨厌我了。这么做是对的。” 我很想告诉她：不对。这一切根本不对。事实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阵狂风，从远处的森林猛烈地扑了过来，拍打在窗户上，犹如黑色的潮水。而那扇将值班室里的明亮世界与夜色分隔开来的玻璃窗，似乎已经不堪重负了。
第二章
第二天一大早，我给山田小姐家去了电话，所以她早早就来了，还给所有人都带了早饭，那可是她亲手做的。山田小姐果然就像她在电视荧幕上展现出来的那样，是女神一样美丽又知性的完美女性。 就连左京警官对她也堪称温柔。虽然山田小姐来这儿的第一天就私下对我说： “伊藤先生，左京警官是不是讨厌我？我打扰大家工作了吗？” 我告诉她没事的，左京警官这个人对谁都是这副样子，他只是单纯地没素质而已。山田小姐明显地松了口气。我忍不住笑了。 “我刚来这儿实习的时候，也有这种担心。但是你放心啦，如果他讨厌你，那他也一样讨厌这间警局上到局长下到保洁员的任何一个人，嗯，不如说，左京警官是在一视同仁地讨厌全人类吧，如果有一个按钮能保证他和全人类同归于尽，他一定会按的。” “什么嘛。” 她说着，也笑了。 要是知道了山田小姐对他的看法，即使是左京警官这样的人物，可能也会忍不住哭出来的吧。在山田小姐到来以前，我都不知道左京警官竟然还有这样人性化的一面，简直是唬了一跳啊。他今天吃早饭的时候甚至没怎么吭声。当然了，他可能是憋着劲儿等回家揍老婆一顿，嫌弃她不如山田小姐温柔贤惠。虽然我活到二十四岁，还没有中过两亿日元的彩票，但想到没有生为一个女人并且嫁给左京警官这样的人（警官是五兄弟，也就是说，概率五倍地提升了），或许已经算是中了人生彩票了。这使我对人生感到异常地知足。 早上我在电话里说： “有一位和家人失散的残疾女性现在警局，因为局里没有女性警员，所以希望山田小姐前来帮手。” 山田小姐爽快地答应了。 “没问题，虽然时间不长，请把我当见习警员那样尽情使唤吧。” 山田小姐并非警局的一份子，这也是左京警官对她客气的原因。她来之前，以粗鲁闻名的左京警官让局长异常担忧，于是特意跑来把他给申斥了一番，让他老实点。然后局长就又消失了，后来想想，在爱媛工作的整整三年之内，我只和他打过五次照面，是非同一般的神秘人物。另一个让我感到比他还神秘的，就要算目前正在侦缉中的逃犯仙水洁了，虽说被勒令在两天内将其捉拿归案，但我根本没见过他，案卷中读到的他的种种行为，更让我感到费解。 多亏了局长，否则，以左京警官的风格，难说山田小姐这样的漂亮女人会遭到什么样的欺凌。这种欺凌的成果，反映到现在，就导致了我们警局极度阳盛阴衰的恶果。 山田小姐是今年年初来的，身为县电视台新闻节目主持人，参演过黄金档电视剧的她是我们全县的荧屏偶像，据说曾被邀请过去东京的大电视台发展，但她拒绝了，她说要为家乡奉献。这次是为了拍摄县里的一档宣传节目才来到本町，时不时地会到警局里来一趟，拍摄各种素材。基本上，在山田小姐停留期间，大家觉得手头的案子“有料”，就会通知她。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因为想见她而没事找事，但她从来都是微笑着接受。真是幻想中才会出现的好女人啊。 看到坐在办公室角落的娜娜小姐以后，山田小姐露出了略微的惊讶表情。我说： “很意外吧？” “欸？” “这次是真的有事，不是因为想见山田小姐所以随便找了借口。” 她看了我一眼。就是这眼神，绝不像是一个天真的洋娃娃般的女性。不过话又说回来，女性本来就不可能是洋娃娃，所以能把自己伪装得完全符合别人幻想的山田小姐一定相当厉害。我也是享受着她这伪装的人的一员。 “嗯，虽然有时候是很困扰，不过这是大家喜欢我的表现……然而，因为是伊藤先生，所以很放心。伊藤先生从来不会做那种无聊的事。” 我没有在得意哦，真的没有。 娜娜低着头、挺直脊背，坐在她的位置上，从昨晚我把她带来至今已经超过十个小时了，期间连我都用手撑着头在办公桌上眯了一会儿（不是故意的），醒来发现娜娜纹丝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要不是还在呼吸，脖颈处的脉搏也还在跳动，我真的要以为她其实是一具人偶，而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了。我曾跟娜娜谈起过妖怪，说不定再回到接到她的那个地方，会发现小餐馆其实是坟墓什么的。 我向山田小姐讲解了娜娜的状况，她非常担心，试图喂娜娜吃东西，但告失败。娜娜非常坚定地缓缓摇头，拒绝递过来的勺子。 因为有左京警官的存在，其他人都匆匆吃完便当后赶快离去了，只有警官本人还在办公室里磨磨蹭蹭。像往常一样，他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发表他对娜娜的意见。 “这种废品死了也是为了她好。要是我的话，就不会扔。……不过，死了确实是为她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仔细地打量了娜娜的容貌。有光鲜亮丽、温柔可人的山田小姐在一旁做对比，一身黑衣、黑发、黑眼，肤色分外苍白的娜娜，甚至流露出一股妖异的气氛。但她毕竟还是美的。 “警官，请不要说这样的话。” 话音未落，我就挨了一下。 “臭小子，要造反吗，教训起我来了！我说，你可别搞错了，现在你的任务是赶紧抓到仙水洁那个混蛋，不要浪费时间在多余的事情上，听到了没有！” 山田小姐问道： “仙水洁？” “啊哈哈哈这个……” 警官的表情有点尴尬。毕竟这事情和逃犯有关，不宜贸然告诉身为普通民众的山田小姐，但如果她问起，凭她那高超的交流技巧，很难不被她套出什么情报来吧。不。我判断他不会马上讲出来。大概会在打上几轮马虎眼后再讲吧。 “唔，我听说过这个人哦，虽然不太清楚……该不会是个逃犯吧？” 山田小姐说，其实今天凌晨她刚刚从市里赶回来。昨天她为了节目的事情去拜访中岛市议员，席间宾主尽欢，中岛市议员大概五十多岁，人很和善，体型健硕，面膛有点发紫，相当健谈，肺活量说不定比得上专业的男高音歌唱家。正谈得起劲儿的时候，忽然外面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议员的脸色马上由紫而发青，往后虽然竭力假装若无其事，但已经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了。 “本来是无意打探议员的隐私的，说不定是市事务的机密……但这次到访其实并不是我私下的行为，而是一次由电视台的名义作非正式的访谈，所以平时访谈该有的东西都有，比如……录音机。回去整理素材的时候，只要稍微调大一点设备的音量，就能听见当时用人耳所听不到的那句耳语，说的大概是‘仙水……越狱’什么的。”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平常吊儿郎当的左京警官为什么对仙水洁这么上心了，原来是中岛市议员的压力。可是中岛市议员和仙水洁能有什么过节呢？我正琢磨着，左京警官肯定不会告诉我，果然还是要从档案方面着手，尽量查一下中岛市议员的履历。仙水洁蹲了多年的大牢，说不定就是在这期间两人结下了梁子。还没等我盘算完，山田小姐就对左京警官半是撒娇地说： “请告诉人家嘛，警官，好好奇。” 那个左京警官竟然哈哈大笑着说： “啊，真拿你们这些小妞儿没办法。听了这些，不会害怕吗？” 山田小姐半是嗔怪地说： “害怕也想听。” “好吧，反正也不是什么机密。其实很简单，仙水洁这次在爱媛落网，是因为他到一户人家行窃。” “难道……” “是啊。好死不死偷到中岛市议员家里去了。” 我说： “这么说，两人并没有什么私仇了，议员为什么这么害怕呢？” “滚蛋，臭小子，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啦？” “可是，伊藤先生说得对耶……中岛市议员没必要这么害怕一个小盗贼吧。” “谁知道呢，反正上头下了令，就是得抓住他。哼，这小子，等抓住他，我给他好看！昨晚上我一宿儿没睡好觉，都是这小子害的。” 不，警官，一晚上没睡好的明明是值了个冤枉班的区区在下我啊…… 一向威武的左京警官，为了仙水洁的事，也分外地忧虑起来。如今一点犯人的踪迹都找不到，无论是在路口设障盘查，还是尽可能地调阅监控，全都一无所获。犯人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警官完全没必要这么紧张啊。”我看他还不走，就说，“警官，与其在县里搜索，还不如组织人手搜山呢。我想，仙水洁肯定是逃到山里去了。” “笨蛋！万一不是呢？” “议员又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完全得依赖警官您啊。由于不晓得仙水洁究竟是走山路向下到镇上，还是潜入森林逃跑的，就假设二者的概率一半一半吧。要是他进入了森林，那几乎不可能生还；如果他到了镇上，甚至逃到了市里，而且非要再找议员的麻烦的话……” 山田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那议员说不定就有人身危险……可他俩究竟有什么仇恨呢？单单是在议员家里被捉，算不上什么吧。”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议员’ 有危险。和警官您又有什么关系呢？您唯一的危机就是可能因为长时间没抓到犯人而遭到议员的申斥，只要让他在活着的期间认为您尽了力，不就行了？所以最好的方法不如是组织人手去搜山，让‘仙水洁多半已经死了，如今只好努力寻找他的尸体’这个想法深入议员的脑海，他还能对辛勤工作的警官您有什么意见呢？” 左京警官沉思半晌，忽然冲了出去，办公室里终于安静了。 一时半会儿，我有点不敢去看山田小姐。后来她笑着说： “伊藤先生也异乎寻常地坏心眼儿呢。” 我以往这么做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被她这么一说，甚至感到脸红了，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她： “左京警官有时候让人感到太厌烦了，不这么糊弄他一下的话简直没完没了。想做的事也……” 她轻轻地坐在了桌沿上。虽然这办公桌很大，超级大；我俩之间的距离还是足有半米，但山田小姐身上的香气犹如团团的花簇，快要将我的周围填满了。 “嗯？伊藤先生想做什么事呢？” 我给她看了昨天娜娜写给我的全部短信。 “左京警官的话，可能会仅仅出于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恶意就阻挠我的行动，我完全无法信赖他，所以希望把他排除在外，并且得到山田小姐的帮助。请帮我为娜娜小姐找到这个叫‘树’的人。” “唔……总觉得‘妖怪’之类的话很令人在意呢。也许这位树先生也不是什么可以放心的人。”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要另做打算。无论如何，要为娜娜小姐找到值得信赖的保护人。” “伊藤先生好热心呢。要我帮忙可要一点代价哦。等价交换。” 我看着她。 “请告诉我……伊藤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仅仅是出于正义吗？” “我姑且也是个警察，想做正义使者也是应该的吧。”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像左京警官这样的人不是才刚刚走出门不到五分钟吗？” 我选择性地告诉了她一点曾在特殊教育所见到的事情。娜娜让我想到那儿的许多人。虽然我知道他们当然都不一样，但在梦中，他们的面孔全都融合成了同一张，融化成一轮冰冷、苍白、巨大的月亮。 “原来如此，是出于愧疚啊。” “山田小姐说话有时候太残忍了点吧。” “没有哦，”她温柔地微笑着，“我喜欢听到有人说他还会对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感到愧疚。……好啦，那就动手去做吧。话说回来，该从哪儿入手呢？如果能知道娜娜小姐的全名，应该会容易一点吧。伊藤先生已经通过人口失踪调查渠道发布信息了吗？” “我已经联系户籍科那边了，但如果娜娜小姐是被人蓄意丢掉的，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成果。再说，各县的户籍资料还是很封闭的，如果是别县的人，那就要挨个去询问了啊，还不知道当地的同事们愿不愿意积极配合，这也是需要碰运气的事情。而如果是我想丢掉一个人，那么从别县过来的概率非常高。总不可能把人丢在自己家门口吧。……要是能知道娜娜小姐的全名就好了，可是她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娜娜。” “欸，可是不也有那种情况吗？灯下黑什么的。” “您说的那种情况在分尸后处理尸体时比较常见，但娜娜是个大活人，这就不保险了，万一她被好心邻居送回来了呢？除非娜娜小姐这二十多年以来从没被邻居看见。可能性似乎也不高，因为你瞧，她的肢体不仅健全，而且比例匀称，显然是经常运动，比如说散步之类的，被人照顾得很好呢。” “可是肤色很白皙，如果家里够大，只在家里运动不也能达到这个效果吗？” “说的也是。所以本县的搜寻也不能松懈啊。” 我俩一起看着娜娜。山田小姐还在努力地让她吃东西，她也还在坚定地反抗着。搞到最后，山田小姐也没辙了，叹了口气，把勺子放下。 “食物已经凉透了，过一会儿拿去热热再试吧。不肯吃东西的话，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也许只是本能地无法信任我吧。” 我们写字告诉娜娜，山田小姐是好人，她也只是点点头而已。 “不知道树是什么样的人。哎。说起来也很奇怪，娜娜小姐这种状况，应该在小时候就发现了吧？为什么把她养到二十多岁才丢掉呢？会嫌麻烦的话，早就会采取行动了吧。我的话，丢掉婴儿的心理压力会比杀害成年人小点。” “以伊藤先生在特殊教育所的经验，丢弃残疾的亲属的原因有哪些呢？” “嗯……首要的是经济问题。其次是看护的问题。有些精神疾病的患者常有暴力倾向，或者生活不能自理的状况，对家人的人生和心灵都是很大的损耗啊。我也见过很多照顾亲人的途中自己崩溃了的人。” 树会是其中一个吗？ “特别改装的手机是十年前的，这么说的话，树先生应该至少照顾了娜娜小姐十年呢，他终于是坚持不住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无法继续呢？也不排除经济问题。” “说起来，娜娜小姐这样已经很乖了嘛。她根本不会打扰到别人，长得又那么可爱……” 山田小姐说着，伸手轻轻地把一缕发丝从娜娜的眼前拂开。娜娜犹如感到光束了一般，将脸朝她的手指依偎过去。 “真可爱啊，像小猫儿一样。” 娜娜忽然抓住了山田小姐的手，她那样儿真把人给吓了一跳，一瞬间，我觉得她好像是个溺水的人在抓紧浮木似的，非常用力地攥住了山田小姐，使她的手立刻现出了红色的指印。娜娜小姐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然后她猛烈地咳了起来，血沫一下子就喷到了裙摆上。还没等我们做出什么反应，她就像一个结构精妙的人偶忽然断电了一样，向前方倒了下去。我差点没接住她。
大概两小时之后，我和山田小姐在市立医院二楼病房外的走廊上，我把检查报告递给她。 原来娜娜小姐的体内已经被恶性肿瘤蛀得一塌糊涂了，体内的造影犹如噩梦图像一般。医生说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还能活着的。放着不管的话大概还能数着日子活上一天两天三天，但就算积极治疗也很难说就能让她的生命延长多少。她总不肯吃山田小姐喂给她的食物，大概是因为不论是进食还是其它任何移动都会带来疼痛吧。 山田小姐进去帮护士照顾娜娜，用病号服换下了娜娜的黑裙子，她说要带回家帮她洗。我俩一起到走廊尽头抽烟。 “伊藤先生，你觉得，答案可能是‘灰心’吗？” “娜娜的家人因为她的疾病无法医治而灰心吗？这种灰心说明是出于对她的疼爱，疼爱她的家人的话，只会怜惜她而努力治疗吧，怎么会眼不见为净地把她丢掉？” 山田小姐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是经济原因的话……树先生在十年前就可以改装手机，说明他拥有相当的知识和金钱，这么有能力的人理应不会缺乏照顾病人的金钱才是。但十年过去，事情也许会发生改变吧。” 山田小姐忽然笑了起来。 “哎，伊藤先生引以为傲的犯罪侧写也有出错的时候嘛。你看这个。” “只是普通的棉布裙而已啊。黑色的，很朴素。” “伊藤先生不了解女装吧。” “的确……” “这个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条黑裙子，其实是超——昂贵的品牌哦，在日本买不到的。” “有这么夸张吗？” “超夸张的，我的收入提高十倍也不可能轻松买下这条裙子。” “越说越离谱了……” “真的真的。虽然我买不起，但有关注每年的新品发布哦，这是早春新品呢。说明直到今年三月十五日之前，娜娜小姐还处在有人会给她花五十万日圆买一条裙子的状态中呢。” “可是……今天才五月八日啊。这条裙子……真的那么夸张吗？” 山田小姐把裙子从纸袋中拿出来展开。 “你摸一摸。料子的手感多么不可思议啊。裁剪也很精良，真不愧是名品啊。” “不，我无法理解，看起来就只是一条黑裙子而已……竟然要五十万日圆……” 其实我更不能理解的是一个把基础款裙子卖出古董的价格的品牌是怎么存在下去的，靠诈骗有钱的冤大头，能骗一个算一个吗？ 嗯，不过看样子这种冤大头真的存在呢…… “失礼了。”我从她手中接过裙子。布料的手感果真不可思议，犹如流水一样从指尖滑过，似乎还带着娜娜的体温。但我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 “这么说，可以把树的侧写画像稍微更正一下，他应该是个相当有钱的人吧，而且温柔细心，对娜娜小姐相当在乎。……这种裙子总不可能是他自己手搓着清洗的，应该会送去干洗店吧？虽然这么有钱的人会用干洗店吗？是不是家里会像皇宫一样呢……” “不知道呢，有钱人的生活，好难想象……” 但是，如果要送去干洗的话，就会…… “找到了。” 在裙摆的褶皱里，果然发现了经常去干洗的衣服所特有的标签。许多人会用别针扣在衣服上，但娜娜的裙子上是用银色的丝线做了极其精美的刺绣：她的名字。 “仙水……奈留（naru）？” 这是娜娜小姐的全名吗？实际上，娜娜并不常作为奈留的昵称被使用。山田小姐也说： “我还以为娜娜是‘七’的意思呢。” “一般来说作为人名就是这个意思吧，但是也不能肯定。人名反正只是个人爱好上的事情……”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有了两个莫大的线索。首先，娜娜病得这么严重，应该早就有人带她就医了吧，我们拜托院方在医疗系统中查了仙水奈留这个名字，的确出现了资料，出现的那个仙水奈留二十六岁，是家庭主妇，十年来始终在京都接受抑郁症的治疗。 由于资料上没有附带照片，所以无法确认二者是否是同一个人，但也令人相当振奋了。就算不是同一个人，二者应该也是认识的，至少是家庭主妇仙水奈留愿意把衣服借给娜娜的关系。不过，这么合身的衣服，很难想象是借来的。 另一件令人很在意的事情是“仙水”这个姓氏。这可不是什么烂大街的姓啊。 我替山田小姐点了第二支烟。 “试试我们关东的烟草吧。” 她的反应是大咳特咳了一阵，呛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一边呛着一边说： “伊藤先生，其实，我陪娜娜小姐去检查的时候，还得知了一件事。” “是说她的感官没有器质性病变的事情吧。” “欸？” “看娜娜小姐的眼睛就能看得出，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呢，除了失焦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经过检查，也确认了耳朵和喉舌全都‘硬件’完好，那么就是脑的问题了。” 下午，我回警局工作，等到晚上，山田小姐从医院过来了。 “你走后大概半小时她就醒了，医生说到这种程度唯一考虑的就只有减轻痛苦了，所以尽量地用了止痛剂，她变得活泼了不少呢。我俩交换了手机号码，她还说要尽量帮我们抓住仙水洁。……这是？” 我把电脑屏幕让给她。这台高龄老电脑嗡嗡地启动，停留在本署的数据库里，荧屏闪烁，特殊的插槽中还插着从左京警官的办公桌里找到了磁卡。有些东西只有他的权限才能查到。 “总觉得……有件事情很在意。请看。” “给我看没关系吗？” “现在打开的页面只是维基百科啦。” 中岛贯一郎，五十四岁，姑且可以称之为鹰派政治家吧。十年前曾担任过岩见泽市立监狱典狱长。正好是仙水洁服刑的时候。 “嗯……在这时候结仇的吗……可是他已经逃亡整整十年了，这十年中任何时候都可以动手，为什么是十年后的现在？” “其实，今天下午我特意去了一趟监狱，听那边的前辈把仙水洁这家伙拼命抱怨了一通。他可是把我们整个系统都闹得人仰马翻啊。我也知道了许多不得了的细节。简单地说，仙水洁并不是被抓住的。” “自首吗？” “也不算，非要说的话，算是一种自作自受吧。” “听不懂。”山田小姐干脆地说。 “我们警方推测的案情是这样的：四月十一日凌晨一点三十分左右，仙水洁潜入中岛市议员的家，他在一楼找到了保险箱并且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但没碰里面的东西。后来，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打开了所有门窗、上锁的抽屉和保险柜，包括市议员本人的卧室，凡是被锁起来的都打开了，简直就像炫技一样。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到来。他本可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带着所有财物再离开。但是他没有。相反，他开始尖叫。” “尖叫？” 山田小姐好像在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重复着这个词汇。 “是的，他开始尖叫。” 他不仅站在中岛市议员的家里尖叫，而且在拘留所里尖叫，在集体监牢里尖叫，在黑漆漆没有窗的狭窄的禁闭室里尖叫。 尖叫。尖叫。尖叫。 尖叫。
第三章
做狱警的同僚们对仙水洁有诸多抱怨。我竟然还请他吃饭来听这抱怨，真是冤大头到家了。虽然只是五月初，但炸鸡店里已经非常闷热，开放式的厨房让一阵阵的烟雾涌向整个房间，店主丝毫也没有因为厨房的开放结构而变得更注意整洁，那些自暴自弃的炸物油烟把整个天花板都熏成黑的了。两个风扇分别站在店铺的东西角落里转着。 喝到第二扎啤酒时，对方的话匣子差不多就完全打开了。 “咳，伊藤，你干嘛对仙水洁这么感兴趣？告诉你吧，他就是个疯子……我不是开玩笑，他真的有精神病啊。” 我拼命忍耐着心底涌上来的接话的欲望。甚至都不问他一句“哪种精神病？”是对我家中壁橱里三床冬天厚被子下压着的心理咨询师证书的侮辱，但我也知道，我正和一种人交谈，这种人的心里人分两类，男人或女人，好人或坏人，有精神病和没精神病。 我只好满满地塞了一嘴的炸鸡。好像没有比现在的情形更滑稽的场面了。我们两个坐在脏兮兮的店铺里，风扇在吹——啊吹，厨房里劈里啪啦的，而且我努力不去看店主在对那两口黑漆漆的锅干什么。活着就是需要这么一点……难得糊涂。他已经热得把衬衫都脱了，露出里面的白背心。我么，我目前还是愿意汗水浸湿了的衬衫留在身上。 “你不知道，他自言自语起来的那样儿多吓人。他还能跟自己吵架呢！像模像样的，气头上好像要打架似的，在集体监号里谁撞上他的拳头算谁倒霉，所以我们把他转到单人监牢里去了。后来有一天呢，他在牢房里把床单和衣服都撕得一条一条的。” 我看着他。 “倒也不是要自杀，唉，他真不如自杀了算了，整出这么些破事儿。不过最好不要在我值班的时候。总而言之，那时候是……山本吧，过去一看，发现他把那些碎布一点点塞进下水道。单人牢房里有个水泥砌的洗漱台嘛。不仅如此，他连水龙头都裹得严严实实。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前辈们阻止他了？” “当然了。监狱里是有管理条例的，一切东西都要保持它该有的样子。在规正监号内物品的时候，我们竟然发现了散落的刀片，大概有七八枚，美工刀用的那种替换装，假如是他夹带进来的，真难想象到底怎么办到的，这可连包装都没有啊。” “唔。……前辈，请尝尝这个。” “谢了。总之，后来我们把他的所有东西都收走了，床上的褥子啊什么的。他就一个人站在监号里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谁也不想去听他到底说了什么，而且一靠近他就会被袭击。有时候我怀疑他是不是见了鬼啊，老是大喊什么把你们都杀了……之类的话。他大喊大叫时的表情就像被鬼附身了一样。” “攻击性很强呢……” “不过，他倒也不像我见过的其他精神病那样……之前的‘鬼长坂’，一有机会就会攻击身边的任何人，后来我们给他穿上拘束衣送到东京受审去了，听说他在路上把自己的嘴唇和舌头都咬下来吃掉了，后来没等上法庭就死于失血……仙水洁不是他这样的，虽然他会挥舞拳头，但对周围的人本质上没有什么恶意，他根本无视自己身边的人，被他打到了只能算误伤吧。有时候他甚至会掐住自己的脖子，把自己给弄到窒息。” “樱井前辈，能讲讲他越狱那天的事吗？” 他看了我一眼，笑容里有点尴尬。因为仙水洁越狱的那天是他值班。 “我说，伊藤，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 “没办法啊，不能限期破案的话左京警官真的会掐死我。” “哈哈哈，也不知道这顿饭他给不给报销。” 那你少吃点啊混蛋。 “那天……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忽然大喊大叫，我们就关了他的禁闭。那天是他在禁闭室里的第三天。就是这点我想不通，饿了三天哪还有力气逃跑？” “您那边怎么说？” 他看了看周围，神秘兮兮地朝我凑过来。 “哎，你可别跟别人说啊。我们怀疑……有内鬼！不然他怎么从连窗都没有，外面还有监控的禁闭室里逃跑？” 我连声称是。不过别的不说，监控这回事肯定是你值班的时候睡着了吧。 “整个监狱共占地两千坪，大概可以分为三部分，前面是办公区域和劳动区，就是囚犯们劳动的工厂之类的，有时候也带他们去别的地方干活，外面的工厂就基本上大很多了，监狱附属的这些只能算是作坊而已。中间是院子，院子四角都有岗哨。最后面是大片的监号。” 樱井用手沾着啤酒，在脏兮兮油光发亮的桌面上画着简易的平面图。 “禁闭室在这儿。其实是个地下室啊，梯子是用完了立刻收走的，而且门上也有锁扣，所以只能从外面打开。四壁都很坚固，贴了大概半米厚的特殊材料，很柔软，在这上面连站稳都很困难，就像蹦床似的。是为了避免犯人借力爬上去什么的。不过就算不铺这种材料，爬上去也是不可能的，戴着镣铐的犯人又不是壁虎。” “这个禁闭室大概多大？” “嗯……差不多一叠半吧。高度差不多三米。” “就像一口井那样？” “差不多吧。” “没有其他出口了？比如排气扇什么的。” “没有。压根没排气扇。” 这是虐待吧……一叠半大、三米高，没有排气扇的地下室，绝对是虐待…… “关禁闭的话，三天就是极限了，那天是我去查看他的状况，看看要不就放出来，不然在里面不饿死也会憋死……但是无论用手电筒怎么照，地下就是空无一人。仙水洁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唉，可能的话我也想抓住他啊，好歹挽回一下我的名誉……” “会不会是挖地道逃跑的？” “不知道，虽然除了挖地道外，其他的可能性都是零。但……听说你们侦缉那边把搜查重心放在山上了？” “是的，因为在镇上排查都没有找到人，我们怀疑他逃到山里了。” “这样啊……那应该活不了了。问题就是多久找到尸体。” 樱井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到底是什么促使他越狱的呢……” “‘促使’？犯人想越狱是自然而然的想法吧。” “不。我想你也听说过了。要不是他自己忽然大喊大叫起来，肯定不会被抓住的。我觉得，他简直就像是为了躲避什么东西，特意跑到监狱里来了一样。从外面到监狱，从集体监牢到单人牢房，再从单人牢房到禁闭室……我一直有点纳闷，为什么一直在东京一带活动的仙水洁会跑到咱们这儿来，又给撞个正着。会不会是因为……” 他看着我。 “因为咱们这儿有全日本防守最严密的监狱？”
周日，我在博物馆展厅外的长廊上坐着，等山田小姐结束工作。山田小姐热情洋溢地解说的声音，从大厅中流淌到走廊上来。 “各位观众，现在我们站在爱媛县刑事·罪案博物馆之中。博物馆本身就是一座有百年历史的桑沧建筑，是明治年间刑狱改革所建立的一座专门关押重刑犯的特殊监狱，现在……” 说起来真是无语，怎么会有一个地方最著名的景点是监狱啊。 这次短片拍摄需要清场，虽然这博物馆本来很冷清，清不清场区别不大，但今天正好有几个从外地赶来的游客，听说清场，便打算随便转转就回去了。我看着这些人：两个大人，四个孩子，看上去是一起来的，但年龄和装束差别太大，不知道这帮人怎么凑一快去的。其中有个头发及肩，三十来岁的男的，聚精会神地望着长廊墙上的照片，看到我，就笑了笑。 不知为何，我非常不想看到别人的笑容。大概是因为娜娜的事情吧。我想她大概活不久了。一星期？五天？三天？明天？ 原本以为大剂量的止痛剂能让她好过些，但前天晚上，她忽然开始拼命地呕吐，据说是止痛剂的剂量过大，起了反效果。昨天，我下了班就赶到医院去，在床边坐着，握着她的手。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慢慢地用手机打字，所以我不断地收到短信。 “没事的。伊藤先生不用担心我。” “我比较担心伊藤先生呢~听说伊藤先生要抓逃犯，好困难呀。” “要是我能帮忙就好了……可是对那天晚上的事确实什么也记不得……不过，那天晚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摸了我的头发……” 在山里，树枝勾到娜娜的头发了吗？ 我靠近枕头，用手指勾住娜娜的一缕头发，拉了一下。 ——娜娜小姐，是像这样吗？ “不是。” ——那么……是这样？ “是的。” 轻轻地。温柔地抚摸。她那流水般的头发。 “山田小姐。” 我说，“仙水洁在山里。而且他应该还活着。”
伊藤春树坐在博物馆外的长廊上，在走神中看着昏暗灯光下的一切：墙上挂着的囚犯们画的画和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裳劳动的照片，铁丝网的照片。干净的白色瓷砖上游客走来走去的影子，小学生活泼地跑来跑去，大概无法理解他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有个长头发的男人对他微笑，然后，手机在他的口袋里震动了起来。 他看着那长发男人。对方还是微笑着，看着他，并且把拨号中的手机凑在嘴边。 伊藤慢慢地把手机拿出来，接通了，那男人对他说： “我来接娜娜了。” 伊藤和他握了手。 “您就是树先生。” “娜娜对你提起过我吧。” “是的。” “很意外吗？” 伊藤看了他递过来的证件，松了口气。又说： “我之前想不到一个叫树（いつき）的人会长什么样子，见到您之后觉得‘原来如此’。恕我失礼，要对您做一些必要的询问。不过，这只是我们私下的交谈，说是希望您能满足我的好奇心也不为过。虽然我的职业是警察，正因如此才能方便地发布寻人讯息；职业关系可能会导致我的口气有点严肃，但并没有审问您的意思。” “我明白了。您是我的恩人，我很乐意满足您的好奇心。” 树的笑容简直有点妖异之感，不过，也可能是光线问题。 “谢谢。可以告诉我吗？‘娜娜’究竟是什么人？” “唔……”树在伊藤的身边坐下，看着地砖。不知何时，他们身边的几名游客都不见了。可能是里面的清场结束了吧。 “简单地说，是我的妻子。我们结婚有十年了。” “那么，仙水奈留呢？” “也是。” 伊藤看起来有点牙疼。 “您不会要说自己犯了重婚罪吧？” 树笑道： “我开的玩笑有点拙劣了，是吗？我想最好还是往长里说，这样比较简单。这一半是奈留告诉我，一半是我自己推断的。从前，嗯……二十二年前，在品川有一户人家，他们有一个四岁的女儿。一天晚上，家中被强盗闯入。当时家里没有人，双亲在别人家里打麻将，看护孩子的婆婆在打盹。所以，中间有二十分钟左右的空当，完全没有人看管这孩子。强盗就在这个时候闯入，搜刮了家里的财物，后来又见到了这个四岁的小女孩。当时他对这个女孩做了什么，奈留没有告诉过我，我也永远不会问的。后来父母回到家中，强盗听到有人回来了，就把女孩踹倒在门边，夺路而逃。后来也没有捉到。至于这个女孩，在醒来以后，就不能看、听和说了。精神病学家将这种自我封闭视为一种大脑对精神的保护。” “娜娜小姐……对我提到过妖怪……她还说因为妖怪的事情，双亲……” “双亲发现这个四岁的女孩的严重残疾以后，就把她扔到了森林里，过了半小时又回去看了看，发现女孩已经恢复了正常，于是就放心了：吓一吓果然就恢复正常了嘛。他们又把女孩带回了家，后来她正常地长大，十几年后我们认识并结婚了，这就是我的妻子奈留。在相处过程中，我发现她有时候很奇怪，就像雕塑那样静静地坐着。我一直知道她有严重的抑郁症，起初以为是木僵状态，后来发现并非如此。那是第一人格浮现了。我给她取名娜娜。奈留是第二人格，娜娜才是主人格。大脑真是神奇。因为娜娜无法解除防御性的自我封闭，又必须使自己恢复正常机能才能活下去，所以创建了第二人格。” “娜娜小姐不知道自己有第二人格的事吗？” “嘛，据说，解离性人格障碍的主人格很难察觉出其他人格的存在。何况娜娜难以认识世界，我在十年来不断地试图教给她关于人间的知识，也只是勉强让她会认字了而已。” “已经很厉害了……这么说，娜娜小姐这个‘存在’，其实还是有自理能力的吗？奈留小姐……仙水太太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掌管身体，可是这几天里，奈留的人格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我和奈留平静地生活了十年左右，后来她查出了恶性肿瘤……今年初的事。发现后即已经非常严重，无法治愈。那之后，奈留就逐渐减少出现的次数了。我想第二人格死去的速度比主人格要快。” “那么，她是怎么出现在爱媛的山中的呢？” 树忽然扭过头来看着他。 “是我开车带她来的。你要抄下我的车牌号吗？” “不……这——” “是我带她来的。我认为这是我妻子——无论是娜娜还是奈留，是她们的共同愿望。虽然挣扎着活到现在，多活了二十二年……但我想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她最后的愿望，是回到四岁时，在那森林里，保持忍耐和安静，迎接自己的死亡。所以我……把她带进了森林。我带她往里面走得很深。地图上有一片溪流，对吧？我就带她走到溪流边。后来我松手了。独自一人离开森林，开车回到东京。我——” 他忽然住嘴不说了。 两人在沉默中坐了好几分钟，四周回荡的只有馆方反复调试刚录好的讲解音频的声音。 “七个囚室……判……千顷良田，是靠囚犯们开拓……‘断首松’下，坟墓……” “反正，我回来了。” 过了好久，树喃喃地说，“本来我想到森林里去找她的尸体，后来在网站上看到了您的讯息，所以马上来了。请让我把她带走吧。” “然而，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您第二、不，第三次把娜娜小姐丢掉的可能性并未消失。” “也许吧。你知道吗？我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但如果她还想再一次走进那森林，我会陪着她的。我在警察面前这么坦白，是不是太蠢？您会就此判断不该把娜娜还给我吗？”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一星期前，您为什么给仙水洁写信？”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吗？” “看情况吧。” “您的风格还真挺像审问的。” “抱歉。” “仙水不是我的姓氏，是奈留的。仙水洁是她的胞兄。我知道他在这里服刑，但仅此而已。那封信是奈留写的，我把她拿不稳笔而乱七八糟的字迹誊抄了一遍。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对吧？我想您也看过那封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费劲写一整篇毫无意义的文字。您该知道癌症病人要在桌前坐着整整半小时有多么困难。但既然是奈留的意志，我不打算反驳和阻止。” “您对仙水洁知道多少？他可能也患有未经诊断的精神疾病的事情——” “是啊，一切都不是巧合。然后呢，还想问什么？” “你该知道他越狱了吧？在五天前。” “不知道。我不认为自己对妻子的家人还有什么义务。” “总之，他越狱了。大概就是在看了那封信以后才这么决定的。警方正在组织力量去抓捕他。” “祝你们好运。”树冷漠地说。 伊藤密切地注视着他的表情，但一无所获。最终他叹了口气； “我带您去见娜娜小姐。她应该能认出您来的吧？” “如果她想认我的话。” “不管怎么说，警方还是感谢娜娜小姐提供的情报。我们认为，仙水洁可能是因为那封信而决定越狱并逃往山中的，他很有可能在那天晚上和娜娜小姐碰过面，还……娜娜小姐说，他摸了她的头发。” 树忽然笑了起来，这种笑声逐渐变得越来越夸张，回荡在长廊上。后来他把笑出的眼泪擦掉。 “抱歉，不过摸了她头发的是我。” “那么……难道是娜娜小姐搞错了……” “她可能搞错别的事情，但应该不会搞错这个。”树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轻松地说，“她也一定知道带她进入森林的是我。因为是她求我的。” “那——她为什么要说自己不知道是谁带她进了森林，还说要我和山田小姐带她再回森林区，或许她能通过扑面的风的触感，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她想杀死你们吧。”树笑着说，“娜娜的梦想一直是毁灭全人类哦。虽然她由于力量弱小一直没有干出什么来。不过我想她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去做的。十年来，她也经常诱惑我做出疯狂的事情，我都抵挡住了，不过真的很困难。伊藤警官，您听过那个故事吗？一个渔夫在海中撒网，捞上一个瓶子。打开以后，出现了一个魔鬼。魔鬼说：我被封印在这瓶子里已经一千年了。第一百年，我心想，要满足把我放出来的恩人的一个愿望。第二百年，我打算满足他的两个愿望，第五百年，变成了三个。但现在一千年过去了，我要用尽所有残酷手段，好好地折磨他，我要把他囚禁在比死还要可怕的永恒当中……二十二年的失明、失语、失聪，就像一座监牢。娜娜的灵魂，我想也已经在其中囚禁得太久了。人类或许应该庆幸，她毕竟快要死了。”
把娜娜送上车以后，我还持续收到她的短信。我并没有告诉她树到来的事，她也几乎没有清醒的意识，监牢中的灵魂，把自己囚禁在了一个小小的幻想当中。 “伊藤警官，我记起来了，在树林中，似乎有妖怪的气味……虽然是妖怪的气味，但让人感觉熟悉。” “警官能抓到他吗？山田小姐说，要是抓不到他，警官就要丢掉工作了，虽然不知道工作是什么，不过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所以我想帮警官的忙。” “也许我的意见对警官来说没什么用，不过还是想尽量做点什么。” “我闻到了，这种气味！他在车上！他在车上！” 我把手机关掉了。
树开着车，行驶在国道上。娜娜摆弄着手机，发出哔哔的声音，不知道在给谁发消息。忽然之间，由于某种顿悟，她浑身颤抖了起来，用失焦的眼睛环顾整个车厢，那种眼神中含有许多的惊恐，仿佛一种无声的尖叫。手机咣当一声掉到了座椅的缝隙里。 然后，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对那傻警官胡说八道了一通吧？” 树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选择性地满足人类的好奇心，这样比较方便。” “也满足了你愚弄人类的恶趣味。” “是你先愚弄我的。我以为你不打算见我了。我以为你要藏在所有面具后面直到死……也不再对我说一句话。” “只是有点睡过头了而已。” “那么是什么把你惊醒了？” “她快要发现了。” 他静静地说。 “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单一人的娜娜，似乎终于要发现这座监牢里有其余六人的事。所以我切断了她的主导权……” 树仿佛再也无法忍耐了似的打断他。 “忍！” “怎么了？” “……接下来去哪儿？” 忍向窗外看去。车辆已经驶近了东京都，眼前铺展开来的是绿油油的品川的原野。路边散落着许多小村落，可爱地挤在一起。他轻声说： “在前面停一停吧。我……请你吃荞麦面。” 两人停下车，走进路边的小店。撩开洗得发白的粗布帘子，走进小小的面馆中。两人只要了一碗面，亲昵地贴得很近地坐着。 日本到处都是这样的小面馆，丈夫在后面拉面，妻子充当侍应生。他们的两个孙儿总不肯好好地在桌前写作业，打打闹闹，女老板也舍不得训斥他们。灶台前的老板倒很健谈，让妻子给他们上了冰的大麦茶，殷勤地问道： “天气很热吧？您二位从哪里来啊？” “爱媛县。” “哦，那可远啦！一路上太阳晒得不得了吧？” “是的，有点犯困呢。” “哈哈哈，那尽管在小店歇歇吧。是去旅行吗？” “是的，和内人度结婚的十周年纪念。” “哦，那难得了。” 女主人也露出慈爱的微笑。 “真好啊，年轻人们……真是位娴静的太太，您真是好福气。有孩子吗？” “还没有。” “二位去我们这儿的神社拜一下吧，很灵验呢。” “谢谢，如果有机会的话会去的。” “嗨！你在年轻的太太面前提这些做什么？” “正因为是年轻的太太，才要说这些呢。哪有女人不盼孩子的？” “这两个孩子是您的孙儿吧？” “是啊。喂，孩子们，别打闹了，来向叔叔问好……这是我家次子的两个孩子。他们两口子在东京工作，所以孩子由我们照看。” “您的长子呢？” 老板呸了一声道：“谁知道那臭小子死到哪儿去了。十几岁就不学好，偷东西，进了管教所……我也懒得管他，早就不通音信了。” “孩子他爸，你在客人面前说这些做什么？……客人，其实小忍那孩子很好的，一直有寄钱回来，虽然我们确实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十几年前他犯了点错，进了管教所，我还祈祷他能安心熬过刑期，出来继续学业……那孩子在中学成绩可好了。可是，他竟然越狱了。警察到家里来问过情况……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那孩子的只言片语。那孩子……就像您太太那样，额头上有颗痣呢。听说，这是观音提笔给人点睛的时候，不小心溅上去的墨点子……太太，您怎么不吃呀。不然尝尝我们的小菜？” “谢谢。” 年轻的太太说。 这对夫妇是这间乡野小店整个下午唯一的客人。
第四章
仙水忍从德子老师的办公室里出来，距离放学钟声已经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忍的那张年轻而稚嫩的脸孔上，充满了挫败和羞愧交织的表情。德子老师是全体国中三年级学生最爱戴的老师，她毕业只有两年，按理说资历尚浅，却从还在念书时就回到母校见习了，就连许多有十年经验的老教师都不如她那么熟悉和热爱这所学校。德子小姐年轻漂亮，性格开朗活泼，不管是男学生还是女学生，她都能与之打成一片。和女学生讨论化妆和穿搭，互相交换杂志切页，或者在一个炎热的下午，走过全城的大街小巷去寻找一个翘课的学生，最后终于在一家小电玩店里找到，她也能心平气和地走进去，一屁股在学生的身边坐下，接过手柄来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这所学校下到勤杂工上到那个一团和气的校长，每一个学生、每一个职员都喜欢她。 德子小姐唯一搞不定的学生，就是仙水忍。 忍也在心中暗暗地喜欢着德子小姐。德子小姐把他叫到办公室，用忧愁的目光瞧着他，说： “小忍，你是怎么回事呀？总是逃课怎么行呢？我总觉得，你是一个好乖的孩子，为什么会逃课呢？你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不可以再这样了呀。” 那时候，忍恨不得钻到旧木板铺成的地板的缝隙里去。他真不愿让德子小姐伤心。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走出来在教学楼下，望着雾蒙蒙的天空，不觉叹了口气。 必须快点了。他走进小巷，这是一条到车站的近路。刚走进去，四面八方就有阴影围了上来。一时间他还没看清楚聚拢过来的是什么，就被一拳打翻在地。这下他明白在匆匆进入小巷时那股异样感是为什么了。可是他忙着去追杀一只百足千手大妖，那只妖怪已经在学校附近的神社吸取神主的灵力，休养生息了几百年，如今已经非常强大。他必须尽快把它杀死，免得它来汲取整个学校中活人的灵力。学校对大妖来说，简直就是粮仓一样。它的力量增长得飞快，妖气像乌云一样盘踞在整个町的上空，居民们都觉得最近阴天的时刻多了些，而且常感虚弱，但都没当回事。 忍绝不能放着这种情形不管，他一定要尽快收拾了那妖怪，守护他最珍爱的平静的校园生活才行。他想要守护的人，是有那么长的一个清单，可爱的德子老师，严肃的小泉老师，诙谐的伊东老师，是教体育的，有一次，他在食堂里，忽然从袖子中抽出一大串纸拉花，又叠起来当成扇子一样地啪啦啪啦地扇，说“我可是伊东甲子太郎的后代哦”……忍的邻座爱花，是个羞怯的小姑娘，爱好围棋，他们班上的不良少年，那个咋咋呼呼，可是内心十分善良的高桥，在心里悄悄地喜欢着她。 高桥现在正把香烟投向忍的脸上，烟头埋进了忍的黑短发里，被他天生的灵力熄灭了。高桥嘁了一声。小林说： “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揍吗？我们今天是替德子老师教训你的！” 忍聪明，成绩很好，但是德子小姐说，比起成绩，她更看重学生的品行，不可以因为成绩好就逃课。忍听了更加觉得愧疚。但是怎么可能真的把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告诉她呢？德子小姐现在还没有讨厌他，就是因为不知道他是一个爱幻想的疯子吧。 佐佐木说： “我们把他扔到湖里去吧，让他就像服兵役时犯了错的新兵一样，光着身子围着湖跑圈！” 大家都说好。这时候，忽然一阵凉风刺穿了空气，发出尖锐的声音。墙角渐渐地浮现起可怕的阴影，那种阴影仿佛是有实质的，如此粘稠……如此冰冷。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从忍的身上移开，战战兢兢地望着四周。山本牙齿打架地说： “有、有阴气……” 高桥猛然敲了他一个栗爆。 “胡说什么！胆小鬼。” “是真的。”忍静静地说，“好浓郁的灵气，几乎可以单凭这股气息就凝结成实体，但是……” 他刚想解释说也不用那么害怕，附近虽然有妖怪，但那妖怪和这股气息并不相同。灵力几乎是有味道的，他尝得出，这股灵力虽然强大，可是充满了恶作剧的滋味，不属于妖怪，可是应该也不属于人类。 就在他这么思索的时候，同学们已经吓得四散而逃了。留下忍从原地爬起来，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擦伤。空中辉光一现，在淡淡的金色光芒中，浮出一个叼住奶嘴的小婴儿来，说： “他们是什么人啊，莫名其妙的。” “是我的同学，有些同班，有的不同班。” “看样子你和同学关系不怎么样哦，不过不要紧，我已经把他们吓走了——你笑什么！” 忍憋着笑说： “对不起，可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婴儿就会说话的，你还叼着奶嘴呢！难道你是用腹语发出声音的吗？” 那婴儿恼怒地盯住他，然后又是金光一闪，化作一个少年落在他面前。这个少年和他的年纪相仿，铜色的头发，金色眼珠，穿着华丽而古朴的金线衣裳，不过嘴里还是叼着那个奶嘴。 少年把自己的新样貌左右看了看，说： “婴儿好像是有点奇怪……那以后我就这个样子在人间走动吧。” “好像更奇怪了，你先把奶嘴摘下来啦。” “不行的，奶嘴是灵界的法器。” “灵界？” 十分钟后，两人在车站附近的冷饮店里坐下。忍请他的新朋友喝可乐，虽然这样他以后半个月都只能走路上下学，但是不要紧。 两人各自叼住一根吸管，泡泡升腾又破开。 “是啊。灵界是位于人间界和魔界之间，负责协调两界关系的地方哦。具体说来，就是不要让人类察觉到魔界的存在，并且阻止魔界的居民到人间来。魔界是个寸草不生的地方，而且人类对妖魔来说是可口的食物，所以妖魔都想来到人间。” “竟然有这种地方……原来……” 少年望着忍一忽儿情绪又低落下去，喃喃自语，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瞬间他露出几乎可以说是伤心欲绝的神色。但是很快又笑着说： “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啊，说出来吓你一跳！本大爷人称‘小阎王’，是灵界主宰阎王大人的儿子哦，就是说我是灵界的少主，从一百年前开始就在替我父亲打理灵界的事务了，所以你认为我是灵界的直接管理者也没问题。” “一百年！” “嗯哼。嗯哼。这一百年真是太难过了，因为魔界和人间之间的空洞随着时间的迁移在不断变大，这样，能通过这种空洞到人间的妖怪也就越来越强力，我们的工作不好干了呢。所以我一直有一个计划，然后就是你。” “我？” “对啊，灵界需要人手来杀死那些跑到人间作乱的妖怪，可是灵界居民哪，是很难增长数量的……这个是技术性问题我们先不讨论。总之，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人间寻找灵力强大的人类，然后培训他们做‘灵界侦探’，协助我们工作。一百年来我们不断地探测人间表面的灵力耀斑，于是在十年前发现了你。那会儿你不是才四岁吗？就用本能的力量杀死了一只三百多年的食尸鬼，简直就像赫拉克勒斯在摇篮里杀死赫拉派来的毒蛇一样。这十年来，我们灵界时刻关注着你，你自从四岁第一次使用灵力杀死食尸鬼以后，十年来出于自觉一直不断地帮助我们进行清理人间的妖怪，可以说，你其实在十年前就已经当上灵界侦探了。能靠自己摸索把灵力发展到这种程度，真是厉害！现在，欧洲大陆有一个神秘组织正在崛起，我们不能再单打独斗了，所以我现在必须要向你坦白这一切。” 忍又不说话了。小阎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样！准备好接受第一个任务了吗？就是有关你们学校附近那只百足大妖的。” 忍喃喃地说：“所以……你其实从十年前就可以做我的朋友的。” “那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们认识了嘛，之前一直观察，是因为灵界的‘不干涉’原则。你身为灵界侦探，也要遵守灵界守则哦。” 忍微笑了一下： “好吧。” “就是这样。来，我们击掌！” 他们像少年漫画里的主角一样击掌盟誓。从此仙水忍正式接替他的前辈，因为结婚成家而辞职的真田黑乎，成为了灵界第二任侦探。工作非常忙碌，仅仅在日本本岛就有多个灵界的空洞，妖怪们源源不断地从其中进入人界。能通过这种空洞的不过是力量非常微弱的小妖怪，交给其他人处理就好了，可是在空洞的另一侧，还有魔界力量强悍的大妖在不停地撕扯着这些空洞。听说，甚至还有可以在多重空间里自由穿梭的暗抚一族存在，他们甚至可以自己制造这种空洞。不过这个种族已经在世上消失很久了，或许已经灭绝了吧。 忍逃课的时间变得更多了，甚至经常一天又一天地逃学。德子老师只好四处打听到忍的住址去做家访，可是走到门口就见到忍的爸爸粗声粗气地拎着酒瓶子大骂，骂的什么听不清；德子默默地站在路的另一边看着这个破败的小家门，一个任劳任怨、忍气吞声的母亲，一个粗暴的父亲，还有忍的弟弟，才一岁大，几乎没有人看顾他，就自己满地爬着玩。忍不在家，德子一直站在路灯下等待着他，可是始终没有等到。后来，忍的父亲仙水先生注意到了她，怒骂一声： “臭女人！看什么！”就把酒瓶朝她砸去。 德子一直想要向忍道歉，想帮助他，但忍一直逃学，即使偶尔来学校一趟，也总是躲着她。再后来，那年年底，忍因为盗窃进了少年管教所。德子老师伤心地辞职了。离开京都以前，她去少管所看他，但是狱警说，仙水说他不认识什么德子老师。 但是在十四岁的夏天，刚刚得到灵界侦探这份工作的忍，生活看起来甚至是快活的。小阎王交给他一只存折，说，十年来他杀的每一只妖怪灵界都有记账，并且把报酬给他存了起来。因此十年间忍已经成了个亿万富翁啦。以后再也不会为了两杯汽水就走路上下学一个月，再也不会只能吃最粗劣的糙米便当，再也不必和父母亲住在一起了，你可以住大房子，京都没有哪一所豪宅你买不起，你可以有难以想象的快乐生活，忍。 忍叉着腰说： “那怎么行呢！怎么能抛下爸爸妈妈？再说谁照顾末吉和小弟弟？” 小阎王想了想，也觉得他说得对，谁能想到独步天下的灵界侦探是一个十四岁中学生？于是就由他去了。 忍最主要的调查对象是BBC。 B.B.C.，Black Black Club，是自欧洲大陆兴起的神秘学组织，一部分神秘学研习者在修行的过程中逐渐拥有灵视，进而洞悉了魔界的存在。这些人为了自己高兴，是什么都做得出的，他们即不关心人类，也不关心妖怪。在这个黑暗俱乐部中，残酷的妖怪角斗赌博、不堪入目的宴会是家常便饭。灵界一直对bbc的日常活动一无所知，只知道反正他们没干什么好事，他们经常举行的那种召灵仪式，会扩大两界的空洞。 最近，情报显示，黑暗俱乐部中的一个重要成员左京最近来到了京都。 京都是日本的旧首都，灵脉汇聚的地方，非常适合开展许多召灵秘术。不过灵界还不知道他们要举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仪式。 夜晚的花街，忍悄悄地跟在左京身后，心里纳闷，觉得他看上去只像普通的暴走族而已。他不知道自己早已被左京的同伙以及掌控花街的黑帮共同盯上了，因为中学生制服在这里实在很显眼。马上有人奔上去把一个中学小鬼在跟踪他的事情告诉了左京，左京笑了，转过身来，点起烟，同时冲他招招手。 忍走上前去，鼓起勇气，对他说： “我知道你是bbc的人，请你不要再做那种可怕的事了。” 左京那年二十四岁，三年前从名牌大学辍学，混迹黑道。他的身材高大健美，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笑起来真好看，就像凶恶的野兽拿它毛茸茸又有力的大脑袋拱了你一下似的。那会儿他头发还挺短，很粗糙。他笑着吐出一圈烟雾，说： “小鬼，没人告诉你不要多管大人的闲事吗？” “灵界的事是我职责所在，所以一定要管。” “啊呀，好吓人哪！那么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咱们？” 忍想了想，说： “带我去看你们的宴会。” 左京不说话了，用他那宁静的、被伤疤扭曲了的残酷的微笑望着他。烟卷静静地燃烧着。忍继续说： “灵界有‘不干涉’原则，我知道世界上爱好神秘学的人有很多，灵界并不打算为此禁绝这门学科，只是希望你们能尽量配合一下灵界的工作……只要让我看一看你们对两界的安全没有危害就好了。” “怎么会没有危害呢？空洞不是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大了吗？”左京笑道，“我们明明就是在危害着这个世界嘛！现在我自首了，你要怎么办？” “我会……嗯……” 忍站在街道中央，不安地思索着。 从前和妖怪厮杀，是非常简单的事。从来没有妖怪能伤害得到强悍的忍，他仅仅是情绪波动都可能会把弱小的d级以下的妖怪活活压死。可是现在犯罪的是人类，而他完全搞不清楚左京是怎么回事，他该怎么办呢？ 后来他终于下定决心，说： “我会把你抓起来，交给灵界审判。” “哦！”左京笑得好开心，“好糟，我得快点逃跑。” “逃跑也没关系，只要不再举行bbc的集会，现在我就放你逃跑。” 左京耸耸肩，“谢了。” 他走了。 接下来，忍还跟了他几天，因为根本没有一秒钟暂停了bbc的事务。忍悄悄地翻窗走进他们郊外的别墅，那屋子里到处洒满了焦油，准备好了仪式用的蜡烛，古老的符文，虽然忍不懂拉丁语，但那咒语中自然渗透出的力量依然令人不寒而栗。他在房屋中央站蹲下来，用温柔的灵力包裹着手指，慢慢地把地上那些邪恶的咒语擦去。 左京就在这个时候从地下室上来，手里拎着一只大笼子，笼子里是一只被缝起嘴巴的人形妖怪，体型大概和十岁小孩差不多大。这种妖怪，忍也见过和杀死过不少了，它们能制造幻象，蛊惑小孩子的心灵。 那妖怪感受到了忍强大的灵压，大概知道这个力量强悍的人类绝不会帮助自己这个妖怪，就扭开脸去。 它的身上还有那么多伤口。左京随口说： “呦，来啦。” 把银笼子放在地上，熟练地取出一把开有血槽、雕饰精美的小刀，一看就是要放妖怪的血，用来涂画符文。忍愤怒地向他一瞪，小刀嗖地飞了出去，钉在地板上。 妖怪那紧闭的双眼之中，流出了鲜血。 那天，忍把左京拴起来带走了。他不会开车，但可以用灵力直接推着车在路上跑。坐在驾驶座上，两手装模做样地扶着方向盘，他慢慢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左京倒很轻松。 “我哪样？” “为什么要折磨——虽然是妖怪，可也是无辜的妖怪……” 左京笑了，又想点烟。他的两手都被捆着，艰难地掏出打火机。忍忽然很讨厌他抽烟，那只打火机砰地碎了，透明的丁烷液体淌得他满手都是。左京终于叹口气。 “你啊，很希望我说出一些苦衷吧？” 忍气鼓鼓地不说话，那辆美丽的银色莲花跑车在空旷的郊外大路上狂奔，马上就要进入京都城内了。左京继续说： “因为你也想要说服自己，人类是无辜的。可是，告诉你，我一点苦衷都没有哦，我乐意，我做这一切全是为了好玩儿。” 忍默默地摇头。车速慢了下来，前面是红灯。虽然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在红灯前停下，双眼之中，渐渐地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十年来，他一心一意地守护着人类，人类那么善良柔弱，妖怪又多么贪婪肮脏，渴望着不属于它们的土地。所以杀死妖怪是正确的。他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但为什么会有左京这样的人类呢？ 这位年轻的、传说级的最强灵界侦探，忽然露出一种好像眼睁睁看着刀子要捅过来了的惶恐神情，但即使真捅他一刀他大概也不会那么害怕。就在这一瞬间，已沉睡了数月的娜娜，忽然出现接管了身体。忍坐在驾驶座上，两眼忽然失焦，看不见也听不见，颤抖的嘴唇丧失了语言。绿灯亮了，车还在原地不动。左京用手指敲了敲他脑门，打开车门闲庭信步地逃走了。这就是天才灵界侦探第一次抓捕失败。
第五章
灵界终于对bbc感到无法容忍，告诉忍可以用任何手段将其覆灭。“反正，”小阎王盘腿坐在忍的床上，腿弯间放着一只炸薯条的盒子，“这种神秘学组织彼此之间也在斗来斗去，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它的覆灭只会让这些组织继续互相猜疑是不是对方干的，灵界之存在的这个秘密倒可以保留下来了。……对了，你今天怎么没有去上学？我一开始是去学校找你的耶。” 忍没有回答。小阎王也习惯了这种低效的沟通方式。他仰头看着这个狭小的房间，基本上只是用薄薄的木板隔出来的，一张咯吱作响的小床，靠着一个大柜子。那个全家人共用的衣柜，充当了忍房间里的一面墙壁。此外在发霉的墙角还有一张桌子，桌子的一条腿下面垫着两块砖。小阎王是第一次来到忍的房间，其实也是他第一次来到一个人类的房间。作为灵界的管理者，几百年前就开始跟各种报表打交道了，他当然明白什么是贫穷和由此衍生出的种种悲哀，但不明白的是忍为什么要依然委屈自己住在这种地方。人类真让人难以理解。 他们接着又谈起左京。三天前，忍把左京擒住，带回市区，但是在路上发生了一些他不愿意向小阎王仔细说明的事情，使左京逃跑了。而在这之后，忍一直那样坐在驾驶座前头，后面渐渐堆积了许多车辆，交警过来，看到一辆昂贵的跑车上坐着一个身穿中学制服的男孩儿，像哪家的男生偷了家里的车跑出来玩，但那辆车上甚至没有钥匙。此外，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把男孩带回警局，车辆也被拖到有关部门去之后，警官发现这男孩失明、失语、失聪。 好在忍的衣服里有学校的名牌，很容易就联系上了他的父母。他父亲来接他回家，对警官说： “您不必费心，不必费心。啊哈哈哈，这孩子啊什么毛病也没有！” 警官说： “不是的，先生，这种事不是开玩笑的，我们认为……” 但是他还没说完，仙水先生就迈上前一步，说：“看我的！”然后朝两手间吐了唾沫，搓一搓，尽力地朝站在房间角落的忍抡了一巴掌。此时掌控这具身体的是娜娜，一个自我监禁的人格。忍有天生的灵视，从他出生时见到的人间就被各种恶形恶状的妖怪所占据，而那些妖怪也不会对一个仅靠情绪就能把他们碾压成肉泥的人类小孩有什么友善的表示。杀死那些妖怪，对幼儿时的忍来说也颇为费力，何况他不明白什么叫杀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丑陋的画面在自己心中引起那样难耐的恐惧；他甚至不明白什么叫恐惧。四岁时杀死了那只食人鬼，于是诞生了娜娜的人格。娜娜不能看，于是就得以从全世界拥挤着的妖怪的可怖画面中解脱，不能听，就听不见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不能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引起它们的注意。 忍或许非常强悍，可是，娜娜才是他建立起来真正负责对付妖怪的人格。娜娜保存着他的恐惧。因为有娜娜的存在，忍不再畏惧了。他变得可以轻松地杀戮。 但娜娜有太多做不到的事。爸爸妈妈不要娜娜。 仙水先生把儿子抽了这一巴掌之后，得意洋洋地站在房间中央看着。忍眨眨眼睛，重新接管了身体，爬起来，看到眼前是父亲和警察，而不是左京，松了口气。然后他听见父亲对警官说： “看吧？这小子从四岁开始就总是玩这一招！” 在警官惊愕的眼神中，父子二人回了家。之后忍一直没有去上学，虽然脸上的巴掌印因为充沛的灵气而迅速地恢复了，但他总觉得不对劲；他一天里几次去照镜子，脸上什么也没有，但如果去上学的话，总觉得那个巴掌印就会受到同学们的嘲笑。高桥、佐佐木、爱花，就连德子老师也会笑话他。 小阎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要是忍愿意，可以做很多出格的事，灵界也只能选择容忍，现在，忍是这样地安于自我克制，倒让他非常意外。但他什么多余的也没有说。 “我去学校找你，发现要考试了哦。” “啊！什么考试！” “你不知道吗？为了升学而开展的短期课程啊。你之前逃学太多，所以必须要参加这个课程。我给你领了讲义回来了。” 忍垂头丧气地接过那一沓纸张。 小阎王继续说： “喂，忍，就算你喜欢所谓的‘平凡的生活’，也不必这样给自己添麻烦的。要知道你这样有天生的强悍灵力的人，本来就已经不平凡了啊。离开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和事吧。” 忍假装看讲义，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伤心地说： “逃学太多，不会写……”
几天后的晚上，忍背着书包去找左京。左京在一家店铺里收数，站在柜台边看账本，时不时和人嘀嘀咕咕。这是bbc活动的关键时期，因为仪式的成功与否和天象息息相关，忍已经养成了一旦天象利于灵气滋养就去把左京抓起来的习惯。左京说大哥啊我要吃饭的，我要做生意的，哪有生意人动不动就玩消失？忍想想他说的也对，于是从把他抓起来改成自己盯着他。黑帮的打手们已经认识他了，开玩笑地对左京说： “喂，你家小弟又来喊你回家吃饭了。” 左京说： “还不到饭点儿啊，来干嘛？” 忍瞪了他一眼，说： “看着你！” 大家哄堂大笑。游戏厅里灯光闪烁，各种机台前面坐满了人，发出种种混乱的叫声。忍也找了一台机子坐下，把书包放在脚边，先挪动了一下身体，确认这样可以随时看见左京在干什么，然后才放心地掏出作业来写。游戏机前面的这种桌面只有窄窄一条，灯光红的白的紫的变幻不定，再说也根本不会写，他写得相当费劲。 一个二十来岁，头上系着一条红发带的小弟走过来，恶狠狠地说： “臭小子，不玩就滚蛋！” 忍一个手倒腾倒腾地算数，嘴上嗯嗯地敷衍着我当然要玩啦会玩的来游戏厅是玩游戏的我当然知道在玩呢好好玩啊……灵力光芒淡淡，为人类所不可见，慢慢地推动柏青哥的机器运作起来，弹子一只只地精确落入洞中。几分钟之后就吸引了大半个游戏厅的人，那小弟绝望地叫道： “不准玩了！停下！这玩意儿坏了！” “那你不要打扰我写作业。” 小弟气呼呼地走回去在左京身边。 “大哥！这小子怎么整？” 左京叼着烟，撇嘴笑了： “说什么呢？这是我弟弟，还不好好招待人家。” 小弟张着嘴啊了一声。 一杯冰可乐砰地放在忍的面前，小弟黑着脸说： “弟弟大人，请！” 忍咬着牙，站起来，“你哦。” 他低声说，小弟不明所以，要来拉扯他，可是莫名其妙地却被整个人扔飞了出去，砸在玻璃门上，玻璃缓缓出现了裂痕，整个游戏厅又是一阵惊呼。 忍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崩溃： “杯子上都是水！把我的卷子弄湿了！” 左京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终于他也叹了口气，掐灭烟头，走了过去。忍还在气呼呼的，浑身爆发出劈里啪啦的强烈灵光，但是他自己——由于和自己朝夕相处，已经感觉不到了，就像火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烫一样。左京开这家游戏厅，实际上是作为bbc活动的掩护，在地下室里关着许多准备在接下来的盛大拍卖会上处理掉的妖怪们，清单已经报送了上去，如果在这里惹忍生气的话，光是他情绪波动的灵压就会把他的货物全都压死。 说不定刚才就已经弄死不少了…… 他拉了把椅子在忍旁边坐下，拿起他的卷子来翻看。 “会写不？” “不会！”忍气呼呼地说。 “没问题，我帮你写。老子好歹是东京大学的高材生。……等等，这什么玩意儿，‘给定一个2nx2n的网格表，用2n种颜色给每个单元格染色，使得每个颜色恰好染了两个单元格。现在嘉娜在其中一个单元格内……’嘉娜是谁啊？” 忍冷冰冰地瞧着他： “东京大学高材生。” “……我当初念的是法学政治学研究科。” 左京又坐在那看了一会儿，过了二十分钟，看忍写得相当投入，试图悄悄溜走，刚站起来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在了椅子上。 “我还没写完，你等等。” “你轻点，不要把椅子压烂了，这是塑料的。” 为了地下室里关着的那些妖怪着想……那可都是钱啊，还是不要惹他不高兴了。于是左京真的坐下来等了半小时。半小时之后： “写完了没有？” “写完了！”忍如释重负地说，然后把数学收起来。拿起国文。 左京一根又一根地抽烟，郁闷地瞧着他写作业，满地烟头扔都没地方扔，他又问： “写完了没有？” 忍已经懒得回答他了，拿起了地理。 从傍晚到深夜，从深夜到黎明，左京被燃到尽头的烟头从瞌睡中烫醒，终于忍无可忍： “有完没完？你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作业！” 忍比他更生气十倍： “还不是都怪你啊！” 原来忍因为做灵界侦探经常旷课，于是他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要拿来补作业，积压一星期都是常事，常常写着写着对左京怒从心头起，一看到作业就想起左京，一看到左京就想起作业。强大的灵力波动犹如水面的涟漪扩散开去。 完了。此时此刻，地下室的妖怪一定都成了肉酱。左京绝望地倒在椅背上，捂住了脸。 做生意好难啊。
那年秋天，一也出现了。小阎王发现忍有时候会变得粗暴得令人难以忍受，他越来越残酷，越来越爱见血……也只是在心中叹息。 灵界侦探就是和杀戮分不开的残酷的工作。忍会被这份工作改变，他早就预料到了。所以，即使忍埋怨过他，为什么不早十年来当我的朋友呢？十年来，多么寂寞……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看得见那些可怕的东西，我以为自己疯了呢！ 即使这样，小阎王也认为自己稍稍推迟了来寻找忍的时间，是正确的。虽然后来推无可推，忍还是成了灵界侦探。 一也走过灵界的大殿，手里血淋淋地提着石化妖魔的心脏。那颗心巨大而坚硬，但是被一也硬生生打出了裂痕，所以在流着黑色的血呢。粘稠的黑血一滴滴落在他经过的道路上。一也把那颗心脏径直扔到小阎王的办公桌上，粗声粗气地说： “喂！你们要的东西，我弄来了。” 小阎王看了看桌上的一大堆文件，已被黑血所污染，索性用那些纸张把石头心裹起来，说：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灵界的宝库，有一件事……” 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上，小阎王在忍面前更多地使用那个少年形象，因为就像小阎王是忍的第一个同龄伙伴一样，忍对小阎王也是如此。他虽然活了几百年，但对灵界生物来说，几百岁正是少年的年纪。在那寂静的，高高的殿堂当中走着，忍忽然说： “咦……这个……” 他仿佛如梦初醒似的。小阎王提醒他： “你刚刚拿来给我的啊。” 忍想了一会儿，笑着说： “嗯……好像记起来了。好奇怪哦，最近每次作战都像做梦似的。” 小阎王随口说：“当然啦，你那么强大，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战斗就结束了。” 忍意识到了一也的存在，他们经常互相搏斗。两个力量相当的人，在同样的一具身体里搏斗。有时候他浑身剧痛地醒来，发现一只胳膊脱臼了，浑身都是伤口，小阎王见到了那些伤口，就说，最近战斗很辛苦吧？ 忍微笑了一下： “你也知道，没有妖怪伤得到我哦。” 小阎王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他不敢去医院做精神检查，因为让所有妖魔闻风丧胆的灵界侦探，在这世上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十四岁中学生。坐在那里那张摇摇晃晃的床上，一千次和一也对话，一也是个暴躁的人格，他的作用是表达愤怒，所以根本没有冷静的功能，他和忍吵吵嚷嚷。一也说，妖怪都该死，忍也该死。身为一个正义使者，竟然渐渐地开始不想为了保护人类而作战——无论如何都不想作战……简直是自私自利到了极点。忍伤心地想，他说得对……这时候，他房间里那扇小小的窗户，忽然被人推开了，左京艰难地爬进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忍一下子跳下地来，一也的声音消失了。这时候，门外也大呼小叫地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忍呢！臭小子，给我滚出来！” 左京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被忍用灵力提起来轰地一下塞进了衣柜，他在衣柜里面挣扎了一下，把塞住嘴的衬衫扯下来，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仙水先生在说些什么听不清楚的话。左京对忍有气，他三番四次地盯着左京，搞砸了他的生意，现在道上的朋友恨不得联手一块把左京给做了。情急之下，他发现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好像只有忍的家了。 他在衣柜里盘算着： “一次两次都是这小鬼搅局……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非得想个法儿把他制服不可。这种小孩儿最容易搞了，先向他卖卖惨，再带他上上床……哼哼，说不定最强灵界侦探就成了我的狗。” 可是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伴随着仙水先生的怒吼和殴打的声音。左京仔细听着。似乎是忍偷东西被抓，去警局领他导致仙水先生在麻将桌上输了一大笔没法翻本。那天晚上，他就着月光给忍的脸上抹酒精，悄悄地说： “嘿，你们灵界真抠门，小阎王不给你发工资？” 忍老老实实地回答：“发了。是计件工，办一桩案子拿一份钱，但我不知道灵界那边是怎么算钱的……怎样做能多赚点少赚点，完全不知道，但总之得到这份工作以来的一年赚了大概三百万日圆。我会每个月给爸爸妈妈二千块钱，他们以为我旷课是去港口打工了。” “那你还去偷东西，什么东西这么想要，哥给你买。” “我没有偷东西……”忍咬着嘴唇，过了好久才说：“我没有偷东西。我去抓那只潜藏在商场要喝人血的妖怪。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爸爸妈妈都是完全没有灵感的普通人，说了也不会相信……我早就知道，说了他们绝对不会相信。” 左京哭笑不得： “你太笨了！你难道不知道，仅仅是你情绪波动的灵压就能把妖怪给弄死，你根本用不着伸手出去啊。” “我不想这样。一也也说，直接把它弄死就好了，可是……然后一也要抢，我——我不想这样。”忍喃喃地、绝望地说。左京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在心中得意地想，这么凄惨的小孩本大爷想拴住他简直手到擒来…… 等会儿，不是打算向他卖惨的吗，怎么是他卖惨给我啊？ 那以后左京在忍家里藏了一星期，经常威胁忍给他办事，不然他就要从衣柜里走出去，让爸爸妈妈知道小忍不仅偷东西，还会带野男人回家睡觉。忍只好任劳任怨，给他买东西，开账户，联络手下……后来他终于忍耐到了极限，左京要他干脆帮他把追杀者干掉，忍咬着牙，含着两包眼泪，外面客厅里爸爸在大声评论本区议员，电视在吵闹，弟弟在哭，妈妈打开窗户向邻居家的主妇喊叫些什么话……忍说： “你去吧。我不怕。” 左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未来，忍会长得非常高大又健美，但是现在，他只是个十四岁的中学生，左京的阴影落在他身上，他说我不怕。左京就这么瞧着他……忽然又咧嘴笑了： “哎，我就开开玩笑，哪儿能呢？我是你打工的店铺的老板，要来跟你讲一下工作的事，还要给你涨工资的，对不？” 忍又高兴了，觉得人类真好啊，即使是左京这样的坏蛋，明明也很善良。
朝夕相处的那一星期让左京比小阎王更确切地观察到了一也的存在，他和一也做了交易，一也替他摆平追杀，左京带一也去看了精神科，药物帮助一也逐渐在身体的支配权斗争中占据了上风，长期的药物治疗，让忍常常一睡好几个星期。他觉得一也说得对呀。爸爸妈妈不需要失明失聪的娜娜，世界不需要想太多的忍。强大的一也如果取得胜利，会成为在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只要他把爸爸痛打一顿，爸爸那样的人，就会立刻露出他面对上司时的那种哈巴狗般的样子。只要他给妈妈很多钱，妈妈的脸立刻就会被喜悦点亮。一也最适应这社会的规则了，他会永远立在不败之地。 但是，一也在密林中追逐着暗抚一族的后裔树，把他打倒在地上的时候，树问，能不能让他多活一天呢？他想看户川纯上节目。 沉睡了两个月的忍，忽然出现了。 “那个节目……我也经常看。”他说。
第六章
树说，想看明天的电视节目，忍带他回了自己的公寓。 年轻的忍不愿意抛下爸爸妈妈独自生活，但是一也不这样想。于是左京给他买了所小公寓。公寓的装修很简单，唯一的大件家具就只有一台电视。邻居以为这公寓里闹鬼，因为忍和一也常常在里面搏斗，发出夸张的声音。白天忍出门上学，邻居家的大婶，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说： “好可怜呀，住在这种房子里，你爸爸也不管你。” 左京就这样意外地受到了谴责；而那个闲来无事，坐在窗边打毛线，因而对整条街道上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的大婶，则在今天傍晚看到忍又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回家来。这个男人长相十分俊美，到了一种非人类的地步，穿着古朴，好像从哪个片场里出来的一样。忍还是穿着中学生的制服，他已经渐渐地在长高，在少年和青年的分野上。过多地使用灵力，也让他的成长速度加快了。有时候你觉得他说话的方式真像个大人；有时候又会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的表情。 有那么一会儿，树只是沉默地跟在忍的身后，用快活的目光瞧着他，好像一个穷极无聊的人，终于得到了一样足以打发时间的玩具。他是太无聊了，过去的几百年，在宇宙的一切角落，无论是花草树木，昆虫，人类，尘埃……都是一样地存在着。地球已经是他能找到的全宇宙中最热闹的地方了。他是很认真地在关心地球上发生的一切，想看看它是否会在他的有生之年熄灭。因为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忍在前面走，可以感受到树的沉稳的妖气。他完全没有打算逃跑，似乎真的是安心想要看一集电视节目，然后就去死。忍的情绪低落，他觉得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怎么能对初次见面的妖怪讲什么电视节目呢？妖怪怎么能看得懂电视节目？如果他们能看懂电视节目，能懂得人类的感情，有人类的欲望，想玩，想吃，想爱，想看电视，那么，人类和妖魔之间，有什么不同呢？ 邻居家的大婶好奇地推开窗户，说： “小忍带朋友回来了啊？” 说话的时候，狐疑的目光却在树身上打转，这并不是一句问候，而是一声质疑：小忍带回家的是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竟然还把头发染成这种颜色，真可笑。忍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回头去看树。树微笑着说： “失礼了。我是这孩子在武道馆的老师，为了要准备比赛，不得不来打扰了。您看，我今天连练功的衣裳都没有换，就赶过来了，在地铁上险些被当成古代人围观呢。” “原来是老师啊。”大婶长出一口气。眼神闪烁之间，下半句明明是“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人”。“这孩子的爸爸总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真让人担心啊。” 忍再也受不了了，大声说： “是我提出要自己住的。因为……因为……” 一也的那种粗暴的神情，忽而在他脸上浮现。树还是那么从容不迫地替他接话： “因为住在这边，上学比较方便，也可以锻炼自己。” 啊，对！妖怪真聪明。就是这样。 两人关上门，哈哈大笑起来。 明天晚八点节目播出，现在，户川纯应该坐上开往东京的列车了吧。树和忍一起坐在客厅里，树盘膝坐在地上，忍坐在沙发上，写他那没完没了的作业。电视开着，放的是晚间新闻，某某地段发生了相当要紧的爆炸……忍忽然把原子笔放下，紧紧地盯着屏幕。 从早到晚，只要他在家，就会一直开着电视。放什么都好，什么节目他都爱看，他津津有味地隔着电视屏幕去了解人类，然后试图爱他们。足球实况，新闻，肥皂剧，烘焙教程栏目，家庭实用小妙招……忍仿佛以为以为电视里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理想的人类。不会彼此侮辱和损害，互相亲热。 新闻说爆炸死了八个人。目前还不能肯定究竟是什么引起了爆炸，似乎只是意外，因为爆炸的地方是一个面粉仓库，死的也都是仓库附近的居民、员工，和一个倒霉的过路者。忍忽然开口说： “死亡是否就是一切的终结？” 树颇为意外地望着他，觉得这孩子可爱极了，竟然在考虑这种问题。忍说： “像这样，路过什么地方，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许只是惦记着要回家看电视，然后忽然……爆炸，什么都没有了，这算什么？如果死就是一切的熄灭，人类……这样的生命，这算什么？” 树说： “就是这样哦，就像人类歧视妖怪，要猎杀妖怪一样，很多妖怪也在心中歧视着弱小、短命的人类呢。因为大家就是这样彼此歧视的关系。因为是彼此歧视的关系，所以争执不休。人类和人类，妖怪和妖怪，人类和妖怪，相互之间，都是如此。因为你歧视我，所以要杀死我，不是吗？灵界认为妖怪是低等动物，没有感情，也没有心。” “妖怪不是也这样看我吗？认为我没有感情也没有心，不过是一个替灵界杀戮的机器。杀戮。杀戮。不断地杀戮。我四岁时就杀死过一只A级的食尸鬼，在那之前和之后，还杀死过无数的妖怪，小阎王都替我记着账呢，他说要把我的工资算清楚，还说我差不多已经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靠杀死妖怪——人类看不到的东西。左京说我只要情绪波动带来的重量就会把附近的妖怪给压死，我之前一直不知道有这种事，因为在我看到那些被压死的妖怪、感受到它们的气息之前，它们就已经被蒸发了。我以为荒野原本就是那样的寸草不生。” 后来，树想想那应该是第一次被观测到的实的出现。比起忍本人来说，实已经算是相当健谈了。总是和他争论。这种争论常常没有什么结果，也许他就是享受争论的过程。实的心灵非常尖锐，心中有无穷的痛苦，那种痛苦比为自己不讨人喜欢，为孤独和寂寞而难过的忍本人还要深，还要冷。不过他在几个人格之间只是充当一种和事佬的角色，出现时总是笑眯眯的。他的出现让忍和一也不是非得打出个结果来不可，也避免了因为药物治疗而虚弱的娜娜干脆就这样消失掉。如果娜娜在那时候消失，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存在过。而奈留作为娜娜的伴生人格，也会一起消失。树觉得奈留是那么可爱，她好爱哭，但是也很爱笑，起初，她羞怯地躲着树，不愿意见他……实就这样统率着一大家子，大部分时候他看起来好像洞悉一切，从不迷茫，但并非如此。远远不是。 树对忍实在太好奇了，他不想死。他想要……留在忍的身边，看着他。就像心醉神迷地欣赏着一盆茶花。他走上前去，如果是忍就会畏缩，如果是一也就会揍他，但那是实，实好奇地等待着他要做什么。而且不是每个人格都对仙水忍那些破作业那么感兴趣的，忍从来不让一也碰他的作业，不然他就会生气地全都撕掉。树……走上前，爬到那条沙发上，把他的作业本轻轻地扯过来，扔到沙发背后去，然后两人拥抱和亲吻。 你看……我们可以证明彼此有没有灵魂，有没有心？那么全部的人类和妖怪呢？嘘，这个命题太大了。现在，这间屋子里，不是只有你和我吗？闭上嘴让我吻你吧，因为几百年过去了。从我上次找到一个可以亲吻的人至今，已经是几百年过去了。那是谁？是我的同族，或者说，用人类的话，我最后一个家人。他现在是一棵树，好大好大的树，生长在北美的一片原始森林里。现在，就算我过去，也找不到他了。妖怪和人类到底会有什么区别？为了摆脱这种发疯要命的寂寞，我已经走过了万千星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就为了找到一个可以亲吻的人。要是一个最渺小的人类决定出发去找这样一个人，就是一千万公里，只要他能走得到，他也会走的。闭上眼睛，一个寂寞的妖怪和一个寂寞的人类，你说，吻起来会有什么不同吗？最后，我们不是仅仅把对方当作抵御寂寞的同伴吗？ 树，用他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忍的面颊。忍是这样，很快地眨着眼睛，蝴蝶在一秒钟里可以扑闪多少次翅膀？这是一个新生的，十四岁的人类。我都可以用我的生命来丈量你的，那可以折返不知道几千个来回。原本我以为只有最古老的东西才能和我一叙，可是你，你是这样年轻。你呢？忍望着他，你叫什么？ 就叫我树吧。树？你一点也不像树，树有枝，有叶，有根……对啊，我已经找一个可以扎根的地方，找了千百年。我们这一族人都是这样的。起初四处行走，后来走累了就找一个地方安身，然后打开自己体内的空洞。暗抚一族有穿越空间，撕破时空裂隙的能力，这是因为空洞就在我们的体内，时刻发出寂寞的哨鸣。 结果第二天忍又没有去上学，两人坐在沙发上，围着毯子，到晚上八点，一起看节目。忍对这档访谈节目每周准时收看，可他是第一次听户川纯。那少女痛苦的，仿佛在从灵魂中尖叫的歌声，似乎深深地震撼了他。客厅里没有开灯，荧幕的光，五彩落在他的脸上。树听到他喃喃地说： “这是……是人类吗？” 树说：“我去听过现场哦，亲眼见过她，没有妖气，肯定是人类。” “这样……这样痛苦的东西，也属于人类吗？” “哭什么……” 镜头好摇晃，年轻的户川纯，穿着红色卫衣，上面画着一只伤脑筋的老虎，戴白色的卷卷假发，在喧闹的车站，一路小跑着过来向主持人小堺一机问好。那是在新大久保的歌舞伎町，左京开的那家电玩店就在这里。忍也曾经无数次地走过那条街道。她看起来就像普通的，阳光开朗的少女，肤色洁白，笑容像在发光。二十分钟的访谈节目，只是和主持人一起慢慢地在街上闲逛，聊天。你知道，无论在心中有多少痛苦，头顶依然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满大街都是人，走过来……走过去。 走过来。走过去。
小阎王派忍去追杀暗抚一族最后的族裔，任务发出去的同时他就长出一口气。只要把任务交给了忍，就不用再担心了。可是一星期过去了，树还活着，而且若无其事地跟在忍身边四处晃悠。小阎王哭笑不得，让树在办公室门口等着，将忍一把扯进去，问道： “你发疯啦！” 一也把他的手拍开，说： “是的。难道你之前没看出来吗？” 小阎王拿他毫无办法，只好默许，好在树很安静，大部分时候，他只是站在忍的身边……就像一棵树。一也脾气暴躁，在灵界的大殿里不管不顾地吵闹的时候，小阎王和树目光相交。 “他这样子的时候你也能忍耐得了吗？” “没关系。”树说，“他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 好罢。小阎王说，那么，就算一场考试。你有什么办法能制服他，让他好好地工作？如果有这种办法的话，我就让你做仙水的联络员。啊。仙水。……你知道吗？我和忍曾经就像朋友一样。 一般来说，实负责人格间的调和，但是他最近累了，就擅自宣布要睡一会儿。然后就连着三个月没有动静。而一也一但出来就不会乖乖回去。即使是根本没有安静这种功能，总是在散发怒气的一也，也有可能被制服，变得温柔、驯顺吗？树完全没有把握。但是他慢慢地哼起歌来。 映着月光的白色森林里，挖掘着树的根部……连月光都冻结的森林里…… 忍说： “对不起，是我弄成这样子的吗？” 忍和树，在冬天到来之前，几乎是快乐地生活着。他带着树到任何一个中学生不好意思去的地方，其实他连快餐店都不好意思去。大家都是呼朋引伴地，咋咋呼呼地来，一坐就是半天，有聊不完的高兴事。忍只有一个人。 但是现在有树了。树的外貌是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店员把饮料送过来，笑着说： “父子两人真和谐啊。” 忍一点也不反驳，躲在树身后露出羞怯的微笑，更像父子了。 在吧台前面坐下，面对着大玻璃窗，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马路，一个晴天。冬季来临之前的晴天。 树说： “我以为你会生气呢。” “为什么？” “被认为是妖怪的孩子你应该生气的吧。” 忍一手托着脸，隔着餐桌上的两只亮晶晶的玻璃杯，望着他。 “想什么？” “树和妖怪一点也不像嘛。” 外貌只是表象，树说。对呀。外貌只是表象。仙水忍从来没有和爸爸一起去快餐店里坐坐，叫两杯饮料，爸爸会和声细气地对他说话，然后店员会说，父子俩好和谐啊，明明孩子看起来是叛逆的年纪，我家儿子到了这个年纪，回来都不怎么和我们说话的哦。 一也给他出主意，一也说，回家把爸爸揍一顿，让他干什么他就会干什么的啦，根本不费什么事。忍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对哦。爸爸是那种人。而我呢，我是这种人。我是天下最强悍的人类，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是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奈留就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出现在了树的面前。“就像恋爱一样呢。”她悄声说。 树说，那么我要吻你，可以吗？ 十四岁那年秋末，忍因为用球棒打碎了商场橱窗，意图抢劫被捕，判处管教半年，已经算是相当地法外开恩了。双亲都没有去看他，学校里的德子老师去过一次，他不肯见。 警员们都说，仙水简直是个模范犯人，总是那么殷勤、那么诚恳地帮助别人，他还说以后要洗心革面，好好上学，将来考法律大学。可是只有一点招人讨厌，他总是说，他的名牌写错了，他的名字是仙水“洁”，而不是“忍”，大家安慰他说，忍耐一下吧，就算错了，从档案最开始就错了，所有档案里他的名字都是仙水忍而不是仙水洁。这可能是某种错误，但也可能是他的某种阴谋。典狱长叼着烟卷，眯缝起眼来，“少年犯里怎么会有一个三好学生？看吧，他的那种样子都是装的，一定在谋划些什么，或许是想借名字错了这件事来谋求上诉。” 这半年来，树真的充当了忍和灵界的联络员。灵界的意思是，忍必须尽快出狱，对他来说，出狱也就只是抬腿走出来这么简单的事情，再不然，树也有空间转移的能力。出狱之后，灵界自然会为他安排新的身份。但是忍不愿意。确切地说，他又陷入了外人难以理解的状态。他自称仙水洁，看不见任何妖怪，当然也看不见树，即使树故意在他面前显形，到了狱警都看得见的程度，他也依然一点都瞧不见，径直朝树撞过去。树在他面前故意竖起一道万千尖刺的墙壁，他还是那么大步走过来。树叹口气，在那些尖刺即将刺破洁的眼球的时候，把幻象收了起来。 仙水洁是个三好学生，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球棒忽然到了我手中。我真的不知道。等我出狱，我要更努力地学习，我要考法律大学。我想要回到我人生的正轨上。 狱警说，你得了吧！学校作证，你之前就有偷东西的前科，还三天两头地逃课。成绩好又怎样，不知道是用了什么作弊手段呢！ 洁说，我没有作弊…… 到了夜晚，树就来到他的身边。在那间小小的牢狱里，几个酣睡的舍友身边，树一千万次地呼唤着： “奈留，奈留。” 奈留是他唯一能叫得动的人格了。奈留静静地握着他的手指，反而对树说： “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 奈留温柔地忍耐了一切。但是洁会不断地在噩梦中醒来，以为自己看见了憧憧妖魔的幻影，惊恐地望着黑暗的墙壁。 没有任何灵力的洁，吸引了一大群妖怪。仙水忍，这个妖怪共同的仇敌，也有今天啊。树守在他身边，不断地替他把那些妖怪赶走，有时候把它们吞进亚空间，扔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从没有让血沾染洁这间小小的囚室。干净的洁，希望远离一切杀戮的洁，他的双手还没有被污染过。 半年以后，洁出狱了。他比入狱之前高了不少，手里拎着半年前的旧书包，里面还放着半年前的卷子，可是学校已经把他给开除了。他该上哪儿去呢？ 可是那天，外面竟然有人来接他出狱，是左京，又换了一辆新的豪华跑车，从远处没有什么人的大路悠然驶来，精准地停在他的面前。他听说仙水忍因为抢劫入狱，笑了好几天，然后是长久地纳闷儿，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眼下，和洁对视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既不是忍，也不是一也。左京说： “不知道去哪儿的话，上车吧。” 洁没有理会他，兀自向前走。左京一直跟着他到傍晚，看他在外面这个过于广大的世界中打转。后来他在河边，背着手，大声地背诵在狱中的守则。第一条，要遵纪守法，第二条，要勤劳诚实……仙水洁要做一个勤劳、诚实的人，不要再满手鲜血。左京下了车，抽着烟，站在堤坝上看。暮色四合，洁引来了不少围观，大家都笑。笑啊笑啊，左京忽然觉得这一切好没意思，就把烟头往下面的洁的身上一丢，开车绝尘而去。 十五岁的洁，靠在棚户区打工生活。攒了一点钱，他就去买法律的教科书，大家都嘲笑他。喂，仙水，你连国中都没有念完，怎么能考得上！就算考上了，穷光蛋一个，又怎么念得起书？洁说不要你们管。第二天下工回来，累得臭死，幸福地摸一下发霉的被褥，要把今天赚到的十日圆放进去，但是枕头底下空荡荡的。 几个月以后，他就堕落得只能偷东西为生了。反正，偷剩菜剩饭也是偷，偷金银珠宝也是偷，偷钱包也是偷。冬天的晚上，路灯底下，洁慢慢地用手抓起一份别人吃剩了扔掉的便当，想要塞进嘴里，但是……但是。 雪已渐渐落下。这是十五岁的冬天。 树的形影又浮现在他身后，望着那个背影，说： “忍，醒来吧。灵界侦探的工作可很繁重。有的妖怪已经泯灭了人性，非杀不可，和我们不一样。你不这样觉得吗？” 忍慢慢地转过头来，树真奇怪。树先是告诉他，妖怪也有灵魂，然后又试图让他相信妖怪没有灵魂。但是最后扑到树的怀里大哭的是奈留。仅仅只是为了和情人的分别而哭泣。树擦干她的眼泪，啊。对不起，让你感到寂寞了。 树带他回了那所公寓，从此忍的状态稍微稳定了下来，能够勉强继续灵界侦探的工作，直到树引着他去看密林中的别墅，那场宴会——妖怪的酒池肉林。 看到忍痛苦和悲泣，会让树觉得很快活。世上没有什么人和妖怪能够伤害到忍，如果他觉得伤心，就是为了那些本质上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情。还有一个人能像忍一样有一颗金子铸成的心，这些眼泪就是证明。两年前认识了忍，就是同时得到了情人和定时炸弹，你知道吗？在婚礼之前，奈留，我们要检查彼此身上的伤痕，这是为了互相了解。人类和妖怪之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伤痕。奈留。请为了这些伤痕而破碎和哭泣吧。
第七章
十六岁时，忍和他的同伴们在人类所能踏足的一切范围内追捕着bbc。 他的同伴，是负责战斗的一也，负责协调和社交的实，负责承受痛楚的奈留，负责容纳恐惧的娜娜，负责调动他所经营的社会力量的春，和负责溜门撬锁，潜伏行动的洁。 两年前，刚刚接受灵界侦探这份工作的忍，曾经那样天真地跟在左京的身后，说的是些什么样的傻话啊。左京一定在心里暗暗地嘲笑着他呢。一边嘲笑他，一边表现得好像可以做他的朋友，好像两个人可以仅仅因为都是人类就能够互相了解，然后在背地里，那个地下室中，把用仪式捕捉来的妖怪活剖、分尸，盛大的拍卖会，残忍的杀戮秀场，血和眼泪积成的池塘，肉片和骨头堆成的假山。一直以来，他拼命保护的就是这样的东西。他是一个最可恶的帮凶。不假思索地生活到十六岁，他的手上沾满了多少无辜者的血。以至于洁是那样的神经质，不停地洗手，有时候他感到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浓稠的鲜血，就会失声大喊起来。 十六岁时他追着左京留下的线索，在整个日本本岛转了一大圈，最终又回到了那家电玩店。店铺已经被卖掉了，现在是一家餐馆。这些时日以来，他和左京都不好过，忍拖着这副争吵不休的身躯，幻觉和思想的疲惫，在追杀欺骗了他的人。而左京的组织势力被忍摧毁了大半，每天疲于奔命地辗转逃窜。然后终于又回到了原点。深夜里，洁撬开门锁，踏入空无一人的餐厅。地上铺着黑白花砖，几张圆桌，洁白的饰有蕾丝边的桌布，桌上放着花瓶，瓶中的花，已经半是枯萎了。 他慢慢地走近柜台。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柜台下面有个保险柜，保险柜里……有着据说记录了人类全部无法传之后世的，罪恶而真实的历史。八万小时的录像带。洁是个娴熟的盗匪，但在当时，走向柜台的那短短几步，他却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就像雷鸣一样大。他会把整个街区都给惊扰起来的。他会被抓起来，再次投入监狱，然后是重复的劳动，粗劣的饮食，可怕的欺侮和教训，拨动神经的噪音，暗无天日的禁闭室…… 但是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得到那卷录像带。他必须知道他必须知道的真相。 树，静静地悬浮在天花板上，看着他。 洁没有任何灵力，看不见树，他至今不愿意承认其他人格的存在，那是幻觉，那是幻听，那是假象。哦……我需要帮助，有没有人来帮帮我？ 实听到了他的呐喊，所以他在洁学习法律知识的笔记本上，悄悄地加上了一行字：记载人类罪恶的黑之章，就在这个经营不善的餐馆柜台下的保险箱里。 洁在看到那行莫名其妙的字眼以后，先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昨天又这样睡着了么？迷迷糊糊地，写下了自己不能理解的词句……哈！难道我半梦半醒之间，在写小说？” 未来的几天里，他一直想着这件事。在一家昂贵得他一直不敢朝那门首望一望的餐馆里，藏着人类的真相……他的同类的真面目。 趁他睡着的时候，树搂抱着他。把脸埋进他毛茸茸的头发里。啊……难道你不感到好奇。我爱人中的最天真无瑕者。你难道不想看一看，不想用火焰去测试你对人类的坚固的爱……没有经过这种考验的，不算真正的爱。就像我对你的爱一样，现在我们确认它是坚固的。 于是现在，洁站在这里，跪在那保险箱前面，拼命地喘息，惊恐地瞪大眼睛，嘴角神经质地踌躇。但他的手依然这么稳当，把三根铁丝，慢慢地捅进锁眼。 咔哒。 后来，餐馆的主人作证时说，那天晚上，他也不知怎么的，觉得不能不到店铺里去看一眼。果然，竟叫他抓住了小偷！他明智地没有提及这种灵光的名字叫左京，深更半夜，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黑道上的风云人物左京——卖给他这间店铺的人，那熟悉的沙哑而戏谑的嗓音，对他说：失眠了吧？你干嘛不上店里看看去呢？ 保险箱里有金条，首饰，现金。录像带？什么录像带？ 小阎王在给他父亲的报告里说，他不知道灵界侦探的计划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为了灵界的利益，或许会毁掉一个又一个可爱的人。像忍这样的人…… 阎王说他有自己的生活，不学好不是灵界的错。灵界侦探里有人因为这份工作找到了很好的爱人，结了婚，要辞职，我们也放她走了，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我们已经给了他一切；他有那么多钱，他是灵界所有数得上号的人里最强悍的一个，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度过自己的生活呢？ 是啊，我也不知道……小阎王说。回想起两年前，他坐在忍的小房间里，井口一样的天花板，霉菌，咯吱作响的床板，他问，忍，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的生活？忍像是被他问倒了一样地默默无语。但是，还有一些时候，小阎王也觉得自己反而因为忍的那种目光而哑口无言。 洁因为盗窃罪被判五年，在监狱里度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后来，一场地震摧毁了他所在的管制设施，那一批少年犯，都被转送到临县的普通监狱里关押。典狱长中岛贯一郎，胖胖的，面容很和蔼，看起来像个中学校长。但是在一间最普通的中学里也可能发生很可怕的事。那两年里，树一直陪着他，看他什么时候才会向他求助。洁一直知道的，一个自己看不到，摸不着的存在，时刻在他的身边，等着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只要他开口。但是，洁咬牙忍耐着。他常常大喊大叫，那种嘶吼让人感到害怕。他说那个狭小的单人囚牢里好拥挤，还有别的人。这些人都在对他说话，说杀人的事，说妖怪的事，说古往今来人类的全部罪恶的事。他说他需要帮助，他需要一个医生，他需要一个不会说他发疯了的人。中岛典狱长亲自来看这个疯子，然后关了他整整两个月的禁闭。 禁闭室无比的狭小。一个人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活动空间了。可是，洁能感受到，还有一个人在这里。还有一个人，和他脸贴脸，肉贴肉，耳鬓厮磨地，对他说悄悄话。 树温柔地搂抱着他，说： “和我说说话吧。两年来，我一直在等待着，求你和我说话。” 洁恐惧地嘶吼着： “把他赶出去！把他赶出去！” 树是活了上千年的大妖怪，他有无穷的耐心，无限的时间，来等待忍对他开口。但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寂寞。有时候他从墙壁上打开一道缝隙，窥探着监号里面，洁认认真真地翻看一张法律咨询的传单，觉得灰心丧气，忍一定此生此世都不打算和他说话了。他会宁愿就这样在监牢里一直到死，怀抱着对人类之善的最后的期待，和自己永远地搏斗。 不过，十八岁那年，洁越狱了。中岛后来和人家谈起仙水洁的越狱，就说，早知道他没安好心，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不过是伪装，他的真身比疯狂呐喊的时候还要更邪恶许多。仙水洁……议员说，他的惯用技俩是铁丝。用两根铁丝，他可以打开任何一把锁。 但是，铁丝是从哪里来的呢？ 树来接他出狱，给他带了一身衣服，两人默默地走着。就像最开始相遇时，忍把他带回自己的公寓里那样。你想回去吗？树试探地说，忍看着他——明明白白地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快要三年了，这是忍第一次真正注视着他的存在。但是树没有笑，他带着沉思的表情，望着他说： “小忍也长到这么高了啊。” 忍哭笑不得： “怪人，长得比你高而已，用得着发脾气吗？” 十八岁的仙水忍已经长成一副大个子，要是没有牢狱之灾，或许还会长得更高。他奇怪地看着树，三年不见，再睁开眼，发现树的脸色这么阴沉，在发现自己长高了以后？树说没什么，然后在前面走得很快。人类长得多快啊。也许马上忍就会变老了。人类可以活……五十年？六十年？这五十年六十年，对树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在这一瞬过后，忍要把他流放到何等悲哀的寂寞中去呢？ 好吧，但是，他们不要回到那间逼仄的小公寓里了。奈留说，想要和树有一个家。树就尽心尽力地给她布置得相当美满。他在热闹的街区买了一幢大房子，上下三层，还有个地下室，奈留说她要布置一个婴儿房，万一会有宝宝呢？附近住的都是高尚人家，生活富足，男男女女都是一张不知愁的脸。树说他要把奈留也打扮成一样的珠光宝气，奈留说不要啦，出门买菜穿成这样不像话。有时候她会走丢，可能是在唱着歌做家务的时候，洁忽然醒了过来，在陌生的家里，他以为自己是到富贵人家家里来偷窃了，于是匆匆往奈留的珠宝盒里抓了一把，蓝宝石，红宝石，珍珠……然后走掉，回到棚户区，在街头乱撞，偷人家的钱包。有时候奈留出门买菜也会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儿。她的记忆力很差。身为承受痛苦的人格，记性差是非常必要的素质，但是当然了，给日常生活带来了无穷的麻烦。做饭的时候不记得放没放盐或者切到手都是小事，出门买菜也会不记得回家的路；或者干脆不记得自己有家。她极度地敏感爱哭，拧不开矿泉水瓶盖，可是依然很爱照顾人。邻居家的先生，看到神秘的奈留太太自己站在十字路口，一脸茫然，热情地请她进来喝杯茶，然后占有了她。奈留懵懂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做事，搞不懂他在做什么。做到一半，忍默默地醒过来，把对方推开，一也在他追来纠缠时把他杀死，洁洗劫了房子上下，造成入室盗窃杀人的假象，春联系了假证人，娜娜，用她灵敏的手指，耐心、细致地分了尸。最后，实带她回了家。 树正坐在家里等着她，自然，身为称职的丈夫，他要关心一下妻子晚归是干什么去了。奈留此刻倒是想起来了，说是去买菜。 “菜呢？” “欸？” 据邻居们的八卦推测，仙水家的先生恐怕是什么黑道人士，奈留太太十六岁那年就因混迹黑道而怀孕流产辍学嫁人，不过现在和树先生也十分美满。她似乎有几个同样是黑道人士的兄弟，有时候会上门拜访。奈留太太的人际关系相当简单，而且越来越少出门，后来请了个女佣来帮忙打理家事，女佣名叫春，据说是奈留太太的中学同学，只不过没有辍学，温柔恬静，和奈留太太那种迷糊茫然不是一种风格，但是两人长得好像啊，简直就像姐妹一样。奈留只是微笑。 奈留太太平常在家做什么呢？有什么爱好？要不要参加我们的晚宴？啊，看电视……电视有什么好看的？每天每天，只是在家里看电视吗？ 每天每天，只是在家里看电视。七种人格，除了失明失聪的娜娜，根本无法理解电视是什么东西之外，其他人格都很爱看电视，不管是什么节目，不管是多么无聊的肥皂剧，都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电视里的人和人类或许不是同一物种吧。不过，非要说的话，也还是有偏好的，一也喜欢看综艺节目，实看新闻，春从来不看新闻，洁看电视剧，奈留是最好糊弄的，她的记性差到根本无法把上下两个情节联系起来，因此也根本分不清新闻、综艺、电视剧……什么叫虚构的作品？一瞬间流过眼前的事物，分明是真实的。有时候树把两种录像带剪接在一起给她看，于是两个人在上一个画面里还在穿着职业正装谈判，下一秒就滚到一张床上去了。奈留把眼睛瞪得圆圆的： “欸！应该这样吗？” 树说嗯，人类就是这样的，抚摸着她的头发，以后要少出门。人类好可怕呀。 奈留带着聪明的笑容说，没关系！我可是嫁了人的哦。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对吧？ 那些电视节目，树也一集不落地陪她一起看。还会超级认真地给电视台写晨间剧评论。他在观众来信里自称是家庭主妇，因为丈夫很爱看晨间剧，所以希望制作稍微用心一点，不要出现太弱智的情节。 那封信还被电视台在周末朗读了。 “爱看晨间剧的先生和措辞像学者一样严谨的太太吗，好少见的组合。” “超严谨的，简直是手术刀一样无情地批判着我们的剧情。” 仙水辞去灵界侦探的工作之后，灵界找过他几次。这时候，大家就把洁推出去应付。洁毫无灵力，看不见小阎王在他面前浮现，来来回回地追着他跑，喂，忍！不要生气了，我知道我错了……不，其实不知道，但是不管怎样都算我错了，我们还做好朋友好不好？ 洁轻松地扒上一辆车，走掉了。小阎王绝不会想到……他已经有了一个家。或者一个可以一起扮家家酒的人，如是十年，安静地过去了。
三十二岁的神谷医生，爱上了自己的病人。 二十六岁的仙水忍，患有恶性肿瘤。隔着桌子，神谷问他： “你不好奇自己还能活多久吗？” 实微笑着说： “嗯，告诉我吧。” 神谷觉得难以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其实，正常说来，你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实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说： “哎呀，是嘛。” 实的轻松的笑容当中，隐约有着一种无比锋利的东西，神谷非常非常地想要触碰它，触碰那刀刃。要把刀刃用力地抓在手中。他说： “……要参加我的三十二岁生日派对吗？” 实哈哈大笑，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树故作轻松，拉着忍的手，两人围着一条围巾，晃啊晃地走。忍真的已经长到这么高了。十年前，两人一起去快餐店，还被店员认成是父子俩。……没有关系，我是大妖怪，忍是无敌的人类，我们两个联手，区区癌症算什么呢？肯定有办法。但是等红绿灯的时候，忍问他： “魔界是什么样的？” 树也已经离开魔界很久了，想了一下才说： “嗯……空旷，很没有秩序，天气总是不好。总之是个离开了就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 忍没有再说话，回家以后奈留照常做饭，饭后一也照常到地下室鼓捣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假肢拆下来重新装好。大概在四五年前，有一天，奈留买菜回家……那天吃一种猪肉馅料的炸饺子，在剁馅的时候，奈留忽然想到……一切一切的事。想到有一次是怎么像切菜一样把妖怪摁在地上，就这样砍死了，这只手杀过好多妖怪，那些血再也洗不掉，好恶心。好恶心。 树回家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把右手放在案板上和猪肉、圆白菜、洋葱一起剁碎了，如果树回来得晚一点，或许她会把自己的手臂也一起剁掉，然后是腿、脚、脑袋，什么的。奈留是一个非常非常能忍痛的人。她会哭，但是她会忍耐。 不过事后她就说不记得这件事了，而实、春和洁都有假扮奈留的前科，所以忽然之间就痛苦到把自己的手仔细剁碎的究竟是谁根本未知。理论上说，忍拥有全部记忆，而且已经驯服了所有人格，可以随时出来制止。但是他没有。发生的事，确实都是他允许的。 后来一也在残肢上装了一把气枪，外面用假肢做掩护，不过去医院之前把枪摘掉了。临睡前实要看德文的专著，不知讲什么的，然后春惦记着她还有幻想小说的末尾没有看完，可是连这几页都没翻完，她就睡着了。树也闭眼装睡。一时之间，房间里面，只有静默。后来，两人同时打破沉默，同时问对方： “在想什么？” 树说他在想结婚纪念日和其他一些蠢事。忍说，那只是奈留一时兴起啦，结婚什么的……不过不管什么事情，一起做了十年，好像都可以纪念一下。 “好，那明天去买甜甜圈吃吧。……那你呢，你在想什么？” “在想……去魔界。” “那里天气不好哦，一年四季下暴雨的。”树恐吓地说。一边心想，是奈留就好了，奈留比较好骗。 “没关系。想去魔界，想死在那里。如果会下暴雨的话，就让暴雨把我的坟墓冲垮吧。” 过了好久好久，树终于说： “我不会让它们那么做的。我说，那些暴雨……” 不过，忍好像真的已经睡着了。
过了几天，忍去参加神谷的生日宴会，去了以后才发现并没有什么派对，只是两个人的约会。实笑了笑说： “我的确感觉你对我有点兴趣，但是为什么呢？因为你的生日到了，在这个欢乐的日子里也有更多怜悯分给别人了？” 神谷说：“不是的。惭愧，我都三十二岁了还没想好怎么死。难道真要等到七老八十，满脸皱纹，满嘴胡话，心灵像铁锈一样掉渣，苟延残喘下去吗？所以我对死的方式和态度都很感兴趣，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嗯……”实说，“我在想怎么报复人类耶。” “用这么平静的神情在思考报复人类的事吗？” “是啊，不过，我希望尽量有幽默感一点。” 于是那一天的约会过得好快乐，两人一起在地下室里看了好多血肉横飞鸡飞狗跳的B级片，包括黑之章，也都若无其事地看了，想一种最有趣的方式殉情吧，实说。实启发了神谷的灵视，让他得到了制造病毒的能力。 十年后的春已是地质系女大学生和地下偶像，实是教主身边的神官。她挑中了自己的信徒御手洗清志。一起做点有趣的事吧。洁在入室盗窃的时候拉了异常冷静的主人家的孩子刃雾要入伙。一也则在射击场认识了卷原定男。 抽签决定了七这个吉利的数字，所以还要招募一个人，这个人选就交给忍来决定吧。忍走出门，在游戏厅里挑中了天沼。小学生，背着书包，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来打游戏。同伴们都很烦，人类好无聊。生活好无聊，我是为什么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仅仅只是为了忍耐爸爸妈妈不在家的寂寞，和为了讨别人的欢心就进行的一系列无休止的日常活动吗？啊，忍说，这个地方好难打的，竟然通关了。我们来联机吧。 他把天沼带回家来，其他人都吃了一惊。为什么选一个小孩儿来参与我们的大事呢？忍想了想，沉思的时候一动不动。天沼抬起头来看着他。后来，忍说： “嗯……因为……小孩子比大人好。” 神谷也只得苦笑着说： “好像被讨厌了呢，我。” 就这样，我们有了一个埋葬人类的俱乐部。可是，具体究竟要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奈留出门买菜的时候解决了。她在买菜时捡到了一颗头。这颗头看起来就像一堆没人要的海藻；它属于户愚吕兄。户愚吕兄说，他和他的兄弟一起为左京工作，左京用自己的性命来打赌，就像他之前为了追求刺激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这一次他输了。 户愚吕兄被奈留放在一只大鱼缸里。他开开合合着嘴巴，向忍模仿出左京最后的时刻。就是这样，毫不犹豫地摁下了引爆开关。 左京死了，就像他莫名其妙地来了一样莫名其妙地死，只给世界留下了无穷的困惑。你说，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在他最后一次豪赌中，左京决定打开魔界洞窟。他在人界和魔界之间当了十年的妖怪贩子，忽然不知怎么的，好像他觉得不再只捕捉一些无力反抗的小妖怪供有恶趣味的金主们玩弄；而是一下子完全打开魔界的大门，这样比较有意思。那些人的表情，想想多么有趣啊！忍仿佛也被逗乐了，而且原谅了左京对他的背叛。 在左京死去的那场战斗中，户愚吕兄被自己的弟弟亲手打得粉碎，碎片飘落到海中，慢慢地又凝结了起来。他有无限重生的能力。那天，在菜市场，他发出只有有灵视的人才能听到的微弱的呼唤，奈留就这样在凌晨的鱼市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放进菜篮子里回家了。 即使是树这样见多识广的大妖怪，多少也觉得有点困惑。 “我以为你去买菜了，难道今天吃这个吗？” 实际上树根本不吃东西，不过，今天好歹也是结婚纪念日吧！奈留也说，她没做过这种料理，不过试试吧。于是就把这颗头精心烹饪，给卷原定男吃。卷原曾夸耀自己连人肉也吃过，尤其爱吃孕妇腹中的胎儿，一般是从医院买的。其他部位实则很少有机会尝到。奈留请他吃人头，他无法抵抗诱惑，锯开头盖骨，对鲜美颤动的脑子大快朵颐。 可是，即使这样，户愚吕兄仍未死去。在卷原的大脑中，他依然持续地低语着。 经过忍的启发，俱乐部的成员各自拥有了奇异的能力。实让大家自由地出去玩，用新获得的能力，想怎么闹腾都可以。但是一星期后再聚会，除了神谷不知为何面露神秘微笑之外，孩子们都说就像有了新玩具但不能分享给同龄人，很寂寞啊。 在这个寂寞的毁灭世界俱乐部里，活动非常散漫，毫无行动纲领，大家只是在地下室打打游戏，看闲书，睡觉，看录像带，摆弄一下枪支弹械而已。仙水家对孩子们来说是个舒适的地方，忍和实都是开朗的大哥哥，树温柔沉静，还有从未见过面的奈留太太。大家会看到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点心，圣诞节会收到精心挑选的礼物，衣服脏了会有人帮忙洗好，出门时下雨，门口会自动准备好雨伞。树说，这是他的妻子奈留做的。大家都对奈留好奇。树说，她太害羞了，大概见不到的。天沼说： “在这座房子里吗？奈留小姐好像在和我们捉迷藏一样。” 大家上上下下地去找。御手洗沿着咯吱作响的木梯走到了地下室，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黑之章的录像带在兀自播放着。八万小时的人类的罪恶与痛楚，又进行到了一个新的循环。
决定继承左京的遗志，把打开魔界之门的计划进行到底以后，树安然地工作着。他是暗抚一族的后裔，原本就有打开空间之门的能力。二十六岁的忍已经学会了把情绪放在心里，总算比之前成熟些了，但偶尔也会对他仁慈一点，问他，这个决定是不是很难做？ “我说很难、很困扰的话你就会改变主意吗？” “不会。而且如果我们努力了最后失败不是更困扰吗？” 树无可奈何地说，也对。 “嗯。” 没关系的，树说。其实我没那么困扰的。遇到你之前我已经活了……我自己也忘了。就算你活到二百岁，我也依然得看着你死，然后再活大概几千岁吧，我不知道，我们这一族根本没听过有衰老而死的。会离别这种事我早就知道。 忍终于吻了他。从十四岁到现在，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大人，和树倚偎在一起。谢谢你……让我知道。 树心想，知道什么？寿命论还是恶之宴还是今晚吃什么还是户川纯。但他什么也没说，也没问。他想起前不久有一次，忍问他，他三十多岁的外貌，对于妖怪来说大概是多少岁。树说，选择三十多岁的男性外表不过是因为这样比较方便，其实他可以自由地改变外貌。……你好像很生气。 “当然啦！”忍大声说。抱怨得理所应当。树猜了好几天。 “难道是气我没有以同龄人的外貌和你一起去游戏厅？可是我们也没有少去啊。” 忍说，你根本不懂！和同伴跟和爸爸去当然不一样了。你根本不懂！ 现在忍长大了，他们看起来又像是同龄人。再去游戏厅吗？ 计划进行得毫无障碍，唯一的偏差，就是大家某天早上忽然发现仙水消失了。 洁难以承受即将死去的恐惧，他的一生不是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做吗？他要做三好学生，要上法律学校，要当法官，要正直、清白地度过自己的生涯，要安稳地老去。他想活下去，无论是多么痛苦的治疗方式也好，他要把这该死的肿瘤从身体里清除掉，然后回归平凡的生活。 为什么这一切还没有开始，一点影儿也没有的时候；就这样匆匆地、寥寥草草地结束了呢？ 脑海中的声音，催促着他。那些低语，向他诉说着魔界的事，人类的漫长的历史，黑之章八万小时所记载下来的真实……哪里有一个安全、宁静的地方，可以让他摆脱这些幻觉？ 冥思苦想许久之后，洁终于想到了。那就是监狱。那就是中岛典狱长的那个禁闭室。全天下最坚固的牢狱，就是他的棺材。 树查出他的行踪之后，俱乐部的一大家子到爱媛去旅行。御手洗在洗手间里割腕，借血液为媒，水遁进整个城市的下水系统，最后从洁监号里的水龙头里钻出来，送给他一盒刀片。对洁来说，只要有一盒刀片，两根铁丝，就简直没有什么他办不到的事情了。但是洁崩溃了。 他已经妥协了，已经承认自己有罪，已经来到了他所能想象得到的全世界的尽头。最可怕的牢狱中。为什么那些幻觉还是不肯放过他？他把刀片掷向御手洗，癫狂地大叫，把御手洗吓得够呛。不过洁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被塞进了竖井般的不通风也没有一丝光的禁闭室里。 在这里……终于安静了。 一秒钟的安静。 天花板缓缓地被撕开了。树在禁闭室的顶端撑开了一道窗口，犹如暗室的天窗。从这窗口望去，可以看到真正的星空——通往宇宙，虚无、寂静。全世界最灿烂的景象，就在那虚空的寒冷之中。在那里有永远的安宁。被幻听折磨了一辈子的洁，终于发现了真正的藏身之所。 树向他伸出手。 “来吧。跟我走。忍啊……”他说，“因为这是你的意志，所以我会贯彻的。” 七个人格，第一次在什么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包括从来不知道有其他人格存在的娜娜，也独自下了决心。 我们要……毁灭人类。 用全人类的废墟来做我们的坟墓。 除了这个，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报偿……四岁的，在无穷的寂寞中独自忍耐着恐惧，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的娜娜，所咽下的那滴眼泪。不过也或许，我们只是和人类开开玩笑。贫穷、孤僻，被同学们孤立，没有玩伴的仙水忍，成了一次性捉弄的人最多的人！多有意思呀。明天起床时，会有多少人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有百足的蜈蚣妖怪、吃人的绿色皮肤的食尸鬼、像是风筝一样在天上飞，有一万只眼睛的妖怪、只有一只眼睛的妖怪、盘踞在神社里吸吮灵气的可以随意化形的妖怪……该有多少人不断地揉着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一千年来，灵界说，如果沟通了人魔两界，就会造成人族的巨大灾难，妖魔们会把人类啃食殆尽。魔族没有理智，只有食欲。现在来比一比看。比比看究竟是灵界开的玩笑大，还是忍开的玩笑大。 在生命的最后，仙水忍被金色的圣光气所包围，如羽翼，缓缓降落在魔界的荒原上。七种人格，终于复而归一，嘈杂的心灵中不再有争论，永远地安静了。天色阴沉，快要下雨。而那个在人魔两界之间所凿出的大洞，正洪水般地向下涌现着灿烂的阳光。毕生不见天日的妖魔们所渴望的温暖的阳光。来人家家里做客，要带点伴手礼吧！如果能喜欢我的礼物就好了……这个呀，是一扇窗。一扇开给魔界居民的……天窗。 告诉我。你们喜欢这件礼物吗？
